能讓初一生氣打架的理由只有一個,孩子們取笑老張。
「他們說你的壞話,我受不了才會打他們的。」初一跪在地上,倔強地回答。「我才不要向他們認錯,我又沒錯,如果我去取笑他們的爸爸媽媽,他們還不是一樣會打我。」
.「再怎麼樣也不可以打架。」老張心痛地說著,他知道終他這一生,他都擺月兌不了這種被譏笑的命運了。人的同情心很少,可是記憶卻很清楚,他們不會繼續同情他,但卻會永無止境地取笑他。「你起來吧。」
初一帶著滿身的傷痕站了起來;他看到老張臉上的表情,終于垂下眼。「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要打架的……我只是忍不住……」
「沒關系……」老張苦笑地將初一拉到跟前,細細地察看他身上的傷口。「以後不要再跟人家打架了,有什麼事去跟老師說好了。」
初一點點頭。老張這些日以來老得好快,原來烏黑的頭發一下子白了許多,人也憔悴了。他和阿玉的情形並沒有轉好,最近阿玉常常出門,一出去就是一整天,鄰居們的閑話更多了。
他不知道應該怎麼辦才好,看到老張這個樣子,他的心里好難過。
老張替他的傷口上藥,淚水在他的眼里聚集。初一的日子並不比他好過,他們取笑他的同時,也不會忘記初一的出身,他想過要離開這個地方,只是不知道帶著初一應該到什麼地方去?
這間房子賣不了什麼錢的。擦鞋這一行也只有在台北還可以混口飯吃,其他的地方不夠繁榮,怎麼會有人想要擦鞋呢?
他黯然地嘆息,模模孩子的頭。「你早點去睡吧。」
「那你呢?」
「我想出去走一走。」
初一垂下眼,老張又要出去喝酒了。最近他喝酒喝得很凶,每天都喝得醉醺醺的才回來。「你又要出去喝酒了?」
老張無言地走出屋子,很晚了,阿玉還沒回來——
巷子口的面攤還亮著燈,他叫了幾瓶酒靜靜地喝著。他這一生究竟是做借了什麼事,為什麼會是這個樣?
他們正在謠傳阿玉在外面搭上了男人。不知道是不是那個孩子的父親?還是阿玉真是個不守婦道的女人?這一切他都沒有答案——他真的不知道自己還能怎麼做了。
口口口
他升了小學三年級,在這兩年當中,他的功課一直是名列前茅,雖然他總是打架、受到其他孩子們的譏笑諷刺,但那並不影響他上進的心,這讓學校的老師們對這個孩子不由得另眼相看。
開學的第一天,他看到了那張他永遠不會忘記的面孔一溫似蘭,他還記得她的名字。從溫家離開之後,他好幾次偷偷跑到迪化街去,想實現自己的諾言,可是溫家的大門卻總是深鎖著,讓他不得其門而入。沒想到他們居然念同一間小學。
從那天開始,初一每天都期望著到學校去,他總是第一個到校門口等的人。溫家的兩個孩子每天都是由一輛拉風的小金龜車送來上學的,溫家的老大讀二年級,似蘭念一年級。初一每天躲在校門口的角落里偷偷的看著她,只要見到那張甜美的面孔,他就可以心滿意足的過這一整天。有時候他們遲到了,他沒辦法再等下去的時候,他會沮喪,然後在下課的時候偷偷跑到一年級的教室走廊去看她,一定要等到看到了似蘭的身影他才會放心。
溫家的兩個孩子都知道,也都認識初一,溫家俊對初一厭惡從來就沒有減少過,尤其當他知道初一喜歡似蘭之後,那種厭惡根本到達了頂端。可是因為他是二年級而初一已經是三年級的學生了,他對他多少有點顧忌。盡避如此,他還是找盡了機會讓初一難堪。
溫似蘭剛開始對初一有點距離,因為她怕家俊。可是她的心里卻也喜歡初一,在那幾年間,他們幾乎沒有機會說話,但那種孩子間的感情卻是有增無減。
一直等到初一要畢業的那一天。
初一小學的成績從頭到畢業都是最好的。他應該升學,可是他卻不敢有那種想法。那時候的初中,學費很貴,而且還要參加考試,就算考試不是問題,他也不願意再讓老張為了他的學費而辛苦。
畢業典禮的那一天,學弟學妹們要替即將畢業的學長們別上胸花,像初一這樣知名的人物,自然會有很多的學弟學妹找來他們的作業薄,希望初一能留下幾句「臨別贈言」,似蘭也是其中之一。她好不容易鼓起了勇氣找到初一,想把自己珍藏已久的一枚貝殼送給他,她等到其他人都走了之後才怯怯地拿出早已準備好的作業本。「學長……」
初一靜靜地看著她微微一笑,他細心地在作業本上寫了幾名話之後交還給她。「回去再看。」
似蘭點點頭,她紅著臉咬著下唇,根本不敢抬起眼楮看他。「……」
初一望著她,心里有種奇怪的情愫,他也不知道那是什麼,只知道他舍不得——以後再也不能每天看到她了。「溫似蘭……我——」
似蘭的臉更紅,她一看見走廊的另一端有人走過來,便急急忙忙地將細心包裹好的禮物交到初一的手里。「送給你的。」
「喂,溫似蘭。」初一大叫著,而她卻已經跑得不見人影了。
他看著手上的小包裹,那上面的蝴蝶結是似蘭親手扎的,他小心翼翼地打開它,里面放著一枚雪白色的貝殼,貝殼的下方還有一張小小的手制卡片,畫的也是貝殼,里面只寫了兩個「加油。」
溫似蘭的成績很好,她一定會再考初中的吧?初一靜靜地站了一會兒——
加油……
口口口
「你當然要去考初中。」老張瞪著眼前幾乎已經長得和他一般高的孩子說道,「你書讀得這麼好,為什麼不想考?」
初一頑固地搖搖頭。「我已經長大,可以出去工作賺錢了,我不想再讓你一個人工作養家。」
「什麼叫我一個人工作養家,這幾年你哪一天沒跟我出去擦鞋賺錢?你吃的、住的、用的,哪一樣不是你自己工作賺來的?」
「可是上了初中我就不能再擦鞋了,我听人家說初中是要念整天的。」
「那怎麼樣?」老張拍拍孩子的肩。「傻小子。你是念書的料子,不像我大字也不認得幾個。如果你不念書,還能做什麼,難道跟著我擦一輩子的鞋嗎?那會有什麼出息。」
「我不必擦鞋,小林叔叔說他認識一家鐵工廠,可以介紹我去當學徒,等出師之後就可以賺很多的錢了。」
「不行。」老張搖搖頭。「什麼都可以商量,就這件事不可以。你給我好好去念書。當什麼學徒,擦了幾年的鞋了,你還嫌不夠。還要去受人家的氣。我說不準就是不準。你去給我考試,沒考上好學校不要回來見我。」
「老張……」
老張不耐煩地瞪了他一眼,大叫一聲︰「去念書。」
初一不甘心地閉上嘴。老張待人很和氣,幾乎什麼事都可以商量,可是偏偏對他念書這件事十分堅持,看樣子他是不會答應讓他去當學徒了。
「我知道你很孝順,想替我減輕負擔,可是你看。」老張拍拍自己已經顯得有些單薄的胸膛。「我身體還好得很,再做個幾年事根本不是什麼問題。」他安慰地注視著這個自己一手帶大的孩子,現在他唯一的驕傲也就剩下他了,「如果你真的想讓我過好日子,那你就好好念書,將來的機會多得是。去鐵工廠做事也是幾年,念書也是幾年,你這麼聰明,怎麼連這個算盤都不會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