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保持緘默。
她不明白他到底在生什麼氣?他們都不是小孩子了。過去可以因為別人不將心事告訴自己而生上半天的氣,可是現在?
在成人的世界里有種東西名叫︰隱私。每個人都牢牢的為自己把關,誰也不能越界。
將自己的內心世界暴露在任何人面前都是愚蠢的,不管那個人多麼值得信任,也許有一天他便會在你最脆弱的地方踩上一腳,令人痛不欲生!
他怎麼不懂得這個道理?
他怎會因為這個而生氣?他難道不知道現在的世界流行冷漠?而且將一直流行下去。
林捷當然知道這一切,他在紐約待了四年,比誰都清楚什麼叫冷漠,什麼叫防衛。
他正是因為受不了那種人際關系才離開的。
他痛恨人與人之間疏離的防線,痛恨戴著假面具做人。更痛恨人人說謊,人人小心謹慎。害怕被出賣的生活!
那和監獄有什麼兩樣?
他無法在那樣牢籠似的社會中生存。
而江維德正是來自那牢籠中的佼佼者。
這使他十分灰心喪氣。
他一直不知道那樣生活著到底有什麼意義?永遠不敢讓別人進入自己的內心世界,不敢讓別人知道自己其實是個什麼樣的人。
在人前人後扮演著無敵鐵金剛會快樂嗎?
然後他們便稱他這種人叫︰天真、無知、幼稚。處在那種世界還那般天真,簡直是愚蠢得可笑!
到底是這個世界有毛病還是他有毛病?
他了解這個世界運作的方式,也許正因為太了解了,所以他選擇放逐自己的方式。
「我知道你以為我有毛病。」他有些自嘲地打破僵局︰「在這個世界生存的不二法則便是保護自己,讓別人以為你是百毒不侵的無敵鐵金剛,那你就會安全無憂,久而久之連自己也真以為自己就是那個樣子,冰冷無情,沒有弱點,永遠不會被傷害。這個世界就是這樣運轉的。因為我不是,所以我怪異,所以我放逐自己到各種鳥不生蛋的地方去,我討厭人人防備別人!」
「我從來沒否認過自己是個有血有淚、會哭會笑的人。我希望了解我身邊的人,我更希望了解我所愛的人,我不認為那有什麼不對,為什麼連和四周的人相處都要像打仗一樣?你有你脆弱的一面,我也有,每個人都有,而且不是每個人都會去踩別人的痛腳,我不管別人怎麼想,可是你,為什麼你也一樣?」
她沉默許久,終于開口︰「為了生存。」
「你可以不要那樣生存!」
維德望著他苦笑︰「你以為每個人都有資格放逐自己?我沒有你的條件,只能這樣生存,而在那樣的社會生存久了,假面具也變成皮膚的一部分,後面已是血淋淋一片,連自己都不敢看,如何卸得下來?」
這是她說過最長的一段話,也是對他的極限,他明白,所以沉默下來。
她不信任他,或許該說現在的她不信任任何人,甚至包括她自己。
很多時候,人在不自覺中會出賣自己,表現出脆弱的一面,而很多--不明白自己很殘忍的人,便努力在上面跳踢踏舞,使別人痛不欲生,仍沾沾自喜。
他嘆息。
有幾個人能不理世界的運轉呢?
「在前面休息。」開在最前面的大胖吼道,前方有一個廢棄的前哨站,正是他們休息的第一站。
在沙漠中為了保持體力及水份,必須在白天休息;夜里點火取暖。清晨和黃昏時分才是趕路最好的時間,而現在已接近中午,再走下去許多人都會受不了。
他們不再說話,彼此的心情都十分復雜,而身體上的疲憊更是嚴重。
內心世界的交戰在這種地方是十分奢侈的事,除了求生存還要求心靈上的滿足,簡直是不可能!
將吉普車開進那廢棄的前哨站後,林捷立刻跳下車去找大胖,維德則幫著分食物和飲水給其他的人。
「走到邊界要多久?」
大胖和他走到旁邊廢屋里︰「大概六天。」
「你猜雪兒會被送到哪里去?」
大胖沉吟一會兒︰「應該是他們的據點,到那里比較快,大概四至五天就到了。」
林捷盤算著︰「你有辦法把我弄進去嗎?」
他苦笑搖頭︰「不知道,沒有把握,我必須先送他們走才能幫你的忙,可是我猜你等不了那麼久。」
「換了你,你能等嗎?」
大胖搖搖頭,拍拍他的肩︰「先別急,我會替你想辦法的,到時候真不行我會讓阿布帶他們走,我和你一起去,總會有辦法的。」
林捷感激地點了點頭︰「你真夠朋友!」
坐在荒廢的崗哨上,四周是一片無垠的沙漠,維德和小森各懷心事地吃著東西,似乎都有話說,卻又無從說起。
與台北隔了十萬八千里,跨越半個地球來到這片荒漠上,一下子發生那麼多事,恍若隔世,一切變化迷迷朦朦的,有種不真實的感覺。
小森吃掉她的食物和水,看了看四周,大部分的人都找個地方,疲憊地休息了,而她和維德似乎都沒有睡意,明知道若不睡夜里會很慘,可是就是沒辦法。
有的時候身體明明已經累到了極點,而腦細胞卻偏偏活躍得令人想哭!
「你不睡嗎?」
維德搖搖頭︰「睡不著。」
「我也睡不著。」她屈起雙腿,將下巴靠在腿上︰「累呆了,可是就是睡不著,有種正在做夢的感覺,說不定我是真的在做夢,人還舒舒服服地躺在台北的床上。」
「對不起,害你跟著我一起吃苦。」
「你再說這種話我可要翻臉了!又沒人拿著槍逼我來!我是自己心甘情願跟來的,和你一點關系都沒有!」
「我不來你會來嗎?」
小森嘆口氣︰「不會,可是我很高興我現在在這里。」
維德一愣,不可置信地望著她︰「你很高興?你差點被燒死!被人群踩扁!般不好現在就有一隊人馬拿著武器從後面追上來把我們打成蜂窩,而你卻說你很高興你在這里?你是熱昏頭了嗎?」
她居然煞有其事地點點頭︰「搞不好我是真的熱昏頭了,可是至少現在我是真的很高興我在這里。」
她望了望四周︰「不知道為什麼,我在這里覺得自己是真的活著,活得象個人,不必看老編的臉色,不必汲汲營營為了生活擠破頭,更不必擔心自己的表現不好升不了級。」她模模頭嘆口氣︰「我討厭明天都假裝自己很快樂、很努力、很用功。」
維德睜大了眼,她的論調和林捷一模一樣,竟象是事先套的詞似的!「我從不知道你不喜歡當記者。」
「不!不是的!」小森又搖搖頭。很認真,孩子似的專注︰「如果我討厭當記者,那我就不會選擇這個職業,我當然喜歡它,只是你知道--」她有些困難地思考如何表達她的感覺︰「我只是不適應那種環境,我覺得壓力很大,我一向就不是很求上進的人,我喜歡自由,而這里讓我覺得自由。」
維德失笑︰「我也從來不知道你喜歡當個亡命之徒。」
「亡命之徒?」小森想了一想笑了起來︰「搞不好我真是有當亡命之徒的天份,要不然我為什麼會覺得快樂?」
「如果我當年知道,我收養的可愛小女孩會變成今天這個小敝物的話,我猜我會對你重新考慮一番。」她笑著說道。
小森笑眯眯地︰「真是遺憾!已經來不及了。」
維德輕笑,站了起來眺望遠方的天際。
十個孩子里總有一個是屬于風的,而其他九個則屬于土地,終身腳踏實地的做人。而小森無疑是屬于風的那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