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報應真的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楊風愛上了她的弟子。
此刻,楊風的愛人、她的弟子,正坐在她的面前的沙發里,穿著白色襯衣、淺藍長褲,雙手交握著,滿懷負疚與不安。
夏曉頤看上去有些緊張,卻顯然不是因為可能得到的責罰。
聰明的孩子,知道我在想什麼嗎?
「不,你本來還可以有很多的選擇。」方微道,「你本來可以選擇不生下這個孩子,又或者忘掉過去,心安理得地嫁人端木家,更或者在社團繼承者的爭奪中表現得稍微用心主動些,無論哪一種選擇的結果,都會比你現在的境地要優裕得多。仍有一些事情,恐怕你並沒有向我坦白。」
夏曉頤的臉色倏然蒼白,瞬間又因為愧意而變得通紅,卻始終無言。
「你不回答沒有關系,我也不想知道原因。」方微道,「你幫我做一件事情,事成之後。我帶你回東京,立你為繼承人。一個女人,只有手中牢權權力,才可以真正拒絕任何不想做的事情。那個時候,連你的父親也不能逼你。」
「您有什麼事情需要我盡力,都是應該的。至于繼承人的位置,我不敢奢望。」夏曉頤低聲道。
方微沉默了片刻,欠身將一把槍放在她面前的矮幾上,那是一把適于暗殺的銀制微型手槍,燈光下亮著冷冷的銀芒。
「去殺了他,無論用任何方法!」
她身子一顫,「我……不可能是他的對手。」
方微搖頭笑道︰「不要妄自菲薄,你只要去找他,他一定會高興得發瘋,後面的事情易如反掌。」
夏曉頤臉色蒼白,長久地沉默著。
「又或者,你不用出面,只要向他的組織觸角發出求助,他一定會來,我們只要做一個精巧無比的埋伏就夠了。」方微道。
「不……」夏曉頤搖頭,痛苦地道。
「為什麼?」方微冷笑,「你愛他?」
她垂下眼瞼,苦澀地微笑。
「你還真是無恥。」
她閉上雙目,止住欲奪眶的淚水,「為什麼一定要他死?」
「他二十多年前就該死了,只恨我殺不了他。」方微冷漠的眼神突然變得些許溫暖而遙遠,那一場生命里最初也是惟—一次撕心裂肺的劇痛,她無日忘卻,「我也曾經有愛人,可是楊風高傲殘忍地毀了他,他死了!所以,在我的有生之年,楊風必須為此付出代價。」
方微覺得眼角有點濕,她流淚了,她失去他已經二十多年,所謂的永遠,是不是指到生命終枯的那一天仍不能忘懷?
「再問你一次,去還是不去?」
夏曉頤搖頭。她從沙發上站起,屈膝跪上地板,向方微施莊重的叩師禮。
「恩師,弟子有負您期望栽培,請原諒我。」她仰首道。
方微低頭看著她。
她又想起她十五歲那年,隨父親來拜見她,月白色的唐裝、亭亭玉立、純潔貞親,臉上有著淡淡的春輝。她想起,她帶著不贊成以暴制暴的她從北區紅燈街的下等娼窯出來,剛剛在里面,她殺了一個虐待雛妓的買賣蛇頭,她不相信人性之惡,她便讓她看一看人性可以惡到什麼地步,所謂的司法懲罰是多麼疏漏可笑。臨上車,一直一言不發的她在暴雨里扶著她的臂失聲痛哭,那是十八歲,她大學.剛畢業,正式加人社團的第一個月。第二年,她那老夫子的父親與端木家聯親,她突然間就由豆蔻年華的少女變成了端木家未過門的兒媳婦,其實,端木家那個略有些書生氣的老六哪里配得上她。再然後……
再然後,她在執行她下給的任務途中遇上了他……
她正仰首望著她,淡淡的燈光照著她的弟子新月一樣皓潔秀妍的面孔,眼睫的陰影好看得驚心動魄,陰影下是一雙深黑深黑的眸子,目光清澈地仰望著她,慕孺、請求、卻又凜冽,毫不退懼。
多麼好的孩子,還這麼年輕,這麼美麗,又是這麼正直,這麼死心眼……
方微伸手去撫弟子的發,帶著往日的溫情。
不能太苛責夏曉頤吧,楊風是一個對女性有著致命吸引力的男人,何況,他一定很愛她。是的,他愛她,她有多麼吸引他,逼得那個孤高自許得像鳳凰一樣的男人做出這種冒天下之大不韙的事情!他不會不知道她的背景,不會不知道她是她的弟子,不會不知道,其實無論他怎樣努力都不可能會有好結果!他是痛苦的吧,可是這點痛苦比起他曾經施加在她心愛的人身上的,算什麼?
他年少得志,半生鋒芒畢露,從來沒有嘗過技不如人遭人羞辱的滋味吧?她心愛的那個人因為輸給了他,于是—一嘗到了,從此一蹶不振,那四年里,他的內心有多麼煎熬?他的去世是因為不想再忍受崩潰。于是,她永遠地失去了他……她痛了這麼多年,痛得連說也說不出來,愛人不知何處的面容與漫長的時光,常常令她在深夜的夢里疼到氣若游絲……
死在心愛的女人手中或者心愛的女人被殺死的滋味,比之這,不知如何?
此刻,方微幾乎要為這巨大的可預見的復仇快意而微笑了。
她的手從弟子溫暖柔軟的黑發上收回,拿起幾上的槍,輕輕地抵上弟子的胸口,柔聲道。「師父再給你一次機會」
夏曉頤微笑了一下,還是搖頭,她的目光很沉靜,帶著理想破滅的絕望。
方微甚至在那目光里看出了從容、她凝視著弟子的眼楮,終于扣啊了扳機。
第八章
她無聲無息地倒在地板上。
方微迅速地轉身,走上小小的陽台,將凶器遠遠地擲人黑暗中的大海。走下樓梯的時候,她悄悄拭去眼角的淚水。
為什麼要流淚呢?我的仇已經報了,她想。此後,楊風的後半生,等待著他的將是無休無止的歲月,將會比她這些年來的加起來還要痛苦十倍。
「小帛,你留在這里,阿瀾和我去找那兩個孩子。無論如何不能讓他們落人夏家和端木家手中,必要的話便殺掉。小帛,十分鐘後記得給夏哲曉和端木老六打電話,就說我們找到夏家的四小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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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彈進人心髒的時候,並不太痛,可是冰涼。
她是怎麼了?怎麼這麼疲倦,想要睡去。她很焦慮、她听到女兒的哭聲……有兩雙手在推著她,她吃力地睜開眼,小帛師妹流著淚看著她。「請不要……讓師傅知道,設法幫我……送他們去美國,交給他……」
「我……」小帛遲疑了片刻,終于還是點頭,「我盡力。」
她去看女兒,仲子還不懂發生了什麼事,見她醒來,停止哭泣,問她︰「媽媽,你怎麼了?你很痛嗎?」
「有一點……以後,讓爸爸照顧你,還有哥哥……」
她試圖給女兒一個微笑、試圖再多看一眼她和小驥的臉,可是來不及了,眼淚涌出來,模糊了她微弱的視線。
她努力地將手移近頸項,握住絲鏈盡頭的那枚戒指,「帶著這個去找爸爸,幫媽媽還給他……」
她慢慢地閉上眼楮,她快要抵擋不住那洶涌的倦意,「戒指你收回吧,戴在你的左手無名指上。」她在心底微笑著。德黑蘭午後的靜巷,她第一次面對面地,仔細地打量那個安靜地跟隨了她好些日子的神秘男子,他身旁是高大的綠葉初展的菩提,那青青的顏色愉悅得像是融化了的薄冰……菩提逝去,她緩緩地,沉人一片藍色溫暖的、靜謐的深海。
阿姨的背景與過去,小驥大略地知道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