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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代江湖啟示 第15頁

作者︰林之華

回到鎮上的時候已經是星期天的下午,她帶著女兒繞遠路去看海,那是一片荒脊的海岸,碧藍的海水沉默而深邃。女兒總是歡呼著去拾海灘上遺下的貝殼,然後奔到廢船那邊,那里常常聚集著嬉戲的小孩子。

她彎腰將女兒堆成一堆的貝殼撿進車籃,遠遠的海灘那一邊,響著孩子們清脆的笑語聲。

她長久地站立著,她的眼楮被風吹得迷離,遠方是無限的大空與夕陽。

幾千萬公頃的海域那一邊,他說過海水永遠是翡綠色的,拉開窗,那晴朗的顏色會在一瞬間洶涌而至,注滿她的心胸,她會覺得自己就像一尾自由的魚,正徜徉于自由的江湖,無限廣闊光明。

他帶給她福禍難測的愛情,關于自由的邀請。她呢?她是一個固執的女人,除了她的心,她什麼也不能給他。

他在做什麼呢?在他寂寞的海島上與寂寞的人生里。這個孤獨決絕的男人,外表冷酷內心卻有著比岩漿更灼熱傷人的熱情,比孩童更真摯的痴心。

她令他傷透了心吧……

「媽媽,海那邊有什麼?」女兒輕扯她的裙角問。

她低頭,眼里的傷懷還來不及藏盡。

「爸爸在海的那邊嗎?」女兒又問。

她吃了一驚,「我說過嗎?」

女兒一轉身,又去撿不遠處的一粒彩貝,漫不經心地說︰「是小驥哥哥說的啊,我告訴他,媽媽常常帶我來看海,她自己卻又對著海水發呆,他猜你一定是在想爸爸」

她有些釋然,卻又不禁緊張。還好女兒似乎並無興趣討論這個問題,她只是把收集的貝殼放進她的手里,拍手笑著說︰「媽媽,我把最漂亮的一顆送給小驥哥哥,好不好?」

她親親女兒的頰,將她抱上單車,微笑著說。「好啊,媽媽幫你做成風鈴再送給他,他會更高興」

女兒五歲了,天真無邪,為什麼只有媽媽沒有爸爸,她還並不在意。然而肯定會有一天,她要問︰「爸爸呢?爸爸在哪里?」她該怎樣回答?

她是自私的,為了懷念她的父親生下了她,卻又不能給她健全的家庭與正常的環境,祖父舅舅雖有,卻不能相見。甚至,她的父親都不知道她的存在。

一步步走至今日這境地,她後悔嗎?似乎也沒有,沒有人比她更清楚,她曾得到過一份怎樣熾烈淒楚不能見容于世的愛情。都是她自己的選擇,在他之後,她總算可以不被任何人再強迫。

她只想把全部的愛給這個小小的女孩,撫養她引領她,不必背負上一代的信仰與愛恨,平安快樂地成長,做一個心靈自由、眼神純真的普通姑娘。

「媽媽,我肚子餓了。」女兒撒嬌地搖她的手。

她開了燈,乳白色檐燈照著階下紫色的鈴蘭草,與玄關前一大一小兩雙白色拖鞋。

「媽媽肚子也很餓,我們今天晚上做窩蛋飯吃好嗎?你肚子里的小青蛙吃了雞蛋就不會咕咕地叫了。」她笑著說。

女兒「格格」地脆聲笑起來。

她的生活從來沒有這樣寧靜過,女兒令她感到幸福。

這是她人生里可預見的惟一的幸福了。平和。安詳,令她的心靈重新純潔起來。

他想要給她幸福,然而,那燃燒一般的幸福她無法坦然承受,她與他永遠是兩個世界的人。他的愛過分淒烈狂囂,有著可怕的仿佛可以摧毀一切的力量,她可以天天叨念著他,卻懼于與他相見。

她曾經有過平凡的人生平凡的幸福,她背叛了給予她平凡幸福的那個世界,千里之外,白發蕭然的父親、痛心疾首的恩師,她有何面目再見?那個情深不疑的君子,她亦辜負得毫無余地。怎能原諒?

她的人生已進退維谷,除了女兒,她再無其他幸福的權利。

☆☆☆

女兒每一個明顯可見了的成長痕跡,會令母親的心充滿感恩與富足,她因此可以忽略來路的困惑與前路的憂。

這秀麗拙樸的鄉間,住久了,能夠撫慰心靈。

她常常在工作的間隙從窗口向遠方的原野眺望,風動綠樹,草長如波,一片晴光浩浩,世界仿佛從來就是如此明亮。她在心里想了想晚餐給兩個孩子做什麼菜,然後回到工作上,卻忍不住又看了窗外一眼,不知道這晴朗還可以持續多久,氣象圖顯示,似乎快有風暴來臨了。

朋友夫婦遇車禍出事那天,她匆匆趕往醫院,行過街角時她全然未曾留意到正在做實景拍攝的那幾個人和他們手中正工作著的攝像機。

她一直十分警醒。隱居在這僻靜的海鎮,被尋找到的機會並不大,但她從來不敢掉以輕心。父親與兄長們,甚至端木,應該一直沒有放棄尋找她的下落,而他,他那龐大組織的觸須無孔不人,無遠弗屆。她知道他一直未曾死心,在他離去之後而她出走東京之前的那四年多里,她在家里的生活始終被人似有似無地注意著。或許是這種種蛛絲馬跡,才令阿瀾師姐心生疑竇。她不敢想象女兒的存在被他知曉的後果。一旦有異常的情況出現,她必須立即再次遷移。

一切似乎都很平靜。

他們去世後,她又不容辭地接過撫養小驥的責任。生活不免略感吃力,然而兩個純良的孩子,實在令她安慰。

結局到來的時候,正是同往常一樣的黃昏,她在樓下的廚房做晚餐,第一道菜已經做好,兩個孩子正在客廳做功課。

她將那道蔥燒排骨放在白色的方形餐桌上,門鈴響了。

她在階前換下拖鞋,走過卵石的短徑,打開院門。這個時候,只有郵差會來送晚報,那個總是笑容滿面的陳叔昨天還告訴她有些不舒服,今天可能不能送……

路燈照著門前的碎石子路,燈下立著面無表情的方微。

她在剎那間墮人無邊黑暗,惶恐里仍然不忘側身微躬行禮,「師傅。」

方微沒有看她,徑直從她身邊走過,她听到方微身後的阿瀾一聲冷笑,小帛握了一下她的手,匆匆跟了進去。

她抬頭看了看星子滿天的夜空,晚風在吹,海濤在響。

流年兀自悠長!

「小驥,你帶仲子出去玩一會兒,遲點再回來,記得莫要走丟。媽媽有客人,要談一些事情。」

她跟在方微身後上樓,在小小的廳中坐下。

「您老人家可好?」她低聲道,不覺微有淚意。

師傅老了,剛屆五十,向後梳得一絲不苟的黑發里已見銀絲。對方微,她是敬畏的,除了不經意間對她這個得意門生流露出淡淡的溫情,大多數時候方做是嚴肅少笑的,眉目吊詭。為什麼師傅看起來總是那麼寂寞如死,為什麼少讓人接近,甚至為什麼一直獨身,她從來不曾明白過,也從來不敢問,雖然她知道師傅的內心其實也是柔軟慈愛的。

「還算好,沒有被你氣死。」方微冷冷道,自始至終沒有看她一眼。

她低下頭,眼淚已經流下來。

「阿瀾跟我說,你因為做了一些見不得人的事情被她揭穿,所以不敢回東京,是不是真的?」

沙發後站立一側的阿瀾扯了扯嘴角,不由得微笑。四年多,近五年了,她雖然諸多努力,卻仍然沒能達到目標,她不明白方微為什麼總是不能信任她、贊賞她,究其原因,恐怕還是因為這個師妹。她樣樣不差,為何在別人眼里,始終不如夏曉頤?

「廣島的那次任務,我與阿瀾師姐確實起了爭執,但曲不在我,您一向告誡我們不能濫用暴力。」夏曉顧道,「至于師姐所說的……見不得人的事情,我欺瞞恩師與家門是我不該,但這中間……我也有苦衷,並不就完全如阿瀾師姐所說的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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