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我怎麼做?怎麼做才可以讓你得以解月兌?」
她嘶啞地道︰「放棄吧。」
「一定要嗎?」他低聲問。
「你可以不放棄,但我是絕對不會跟你走的,你也可以強行帶走我,但一有機會我恐怕仍然會逃回來,直到有一天,我終于不能承擔……我們,雖然可以這麼接近,卻從來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不……」他閉上眼楮,「我怎麼做得到?」那聲音仿佛困獸。
就是這里了。
已近黃昏,一下午的日光曬得他的神經近乎麻木,野花與青草蒸發著溫熱的腥香。他仰面躺在草叢中已經很久。風吹響草尖,遠處就是神奈川那片未經開發的碧綠海岸。
天空瓷釉般地湛藍,她十七歲的笑容幸福而無憂。
人生只是在不斷失去,得到的卻非所想。
越來越美麗,笑容卻開始有了重量。
在未遇他之前,她縱然偶有憂郁,卻仍然還是幸福的吧。
她從未給予他那樣的笑容。
上午驅車來神奈川之前,他去看她,端木正在庭院里,矮身植了一株送給她的燈盞花,她淡淡地立在一旁,臉上那安詳的微笑,如同一記悱惻凌厲的刀光。
到現在,他還抽搐地痛。
猶如冷水澆頭,他自私!是的,他自私到無以復加。他冷笑,你以為自己是誰?
他只是一名俯首的俘虜,報應般地愛著她。
可是……
還給她自己的人生,還給她想要的生活,她的笑容,會將一切都彌補的。
黛紫色的霞光淺淺地染上她的頭發,他怔怔地盯了那照片很久,然後小心地收起了它。
他起身朝海灘走去,那邊風大,他的頭很痛,從昨晚告別她到現在,喉際一直苦之又苦,去吹吹海風,他還要再好好地想想……
他在床邊俯身,輕撫她的發。
她似乎睡得極不安穩,夜已這麼深了,他極輕的觸踫,竟令她猛然驚醒,他不禁苦笑。
「是你。」她道,聲音有些異樣。
「吵你睡覺了……你怎麼了?」他問。盛夏天氣的臥室里,不僅沒開冷氣,她還蓋著被單,只露出頭擱在枕上,月白色的臉頰映著微光。
「是流感,下午開始的。」她說。
伸手探她的額頭,果然有些燙手,「很難受嗎?」他問。
「已經吃過藥片,好多了。沒事了的,明天就好。」她道。
他默然。
她躺著,也不說話,過了好久才道︰「這幾天去了哪里?」
「神奈川,你最喜歡的那片海邊,我在那里想了很久。」他慢慢道,自嘲地笑,「再也沒有比這更艱難的決定了。」
他尋找到她的手,在被單下輕輕握住,她遲疑著,卻也沒有拒絕。
「你……可是想通了?」她問。
他沉默著,良久方才艱難地開口︰「真的不能跟我在一起嗎?也就是說……除了放手,我無路可走?」
他等待著她最後的答案,仿佛等了很久,時間從桌上的時鐘里一秒秒沉重地消失在黑暗中。
「是的,楊風,我求你。」她道。
他緊緊地閉上雙眼,「好,你所希望的,我都答應。」
「你……忘了我吧。」她的聲音溫柔而感傷。
他不回答,只將額頭貼住她柔軟的手背,閉目低語︰「抱歉……原諒我的自私,我強行介入你的生命,為你帶來痛苦,令你為難。以後……沒有以後了。」
她輕聲道︰「我原諒你。」
他伏在床邊,一動不動,他希望黑夜能無休無止地漫長下去,漫長到不需要離別。
「你……會嫁給他嗎?」
她沉默片刻,「我需要時間……也許會的。這已經不重要了,我想像師父那樣成為最好的女當家。」
「答應我,要快樂,只做自己想做的事,心地不要太仁慈,不要再讓任何人可以強迫你……要幸福強大,那樣我才可以說服自己死心……」
她在流淚。
他俯身去吻她溫潤微燙的額頭,該告別了啊,然而吻了又吻,他放不了手。
「忘了我……我似乎是一個不祥的女人。」她低聲道。
「不!」他搖頭,柔聲道,「你是天使。」
他放開她,站起身,「我該走了,再也不會來打攪你的生活。」
「你回美國嗎?」
他點頭,「你知道我會在哪里……」那句話他沒能說出來。
他走到窗邊,還是忍不住轉身去看她。她坐起身,擁著被單正看著他,長發溫柔,眸子清冽如泉。
「曉頤。」他輕聲喚她的名字,「記著我的話,要幸福強大。」
「我會的。」她道,伸手去撫好似空無一物的頸項。
「抱歉,請原諒我的不死心。那枚戒指,我送給你便不會再收回來了……如果,你仍然不能幸福,請記著我許諾給你的——我永遠不會收回。」他微笑著道。
她怔在那里,沒有說話。
他終于回過了頭……
深夜的街心風涼如水,他再也沒有停步,一直朝前走,面上濕冷,那是她的眼淚,也許還有他的。
夜色越來越淡,天快亮了,他仿佛被掏空,卻依稀知道,這一生他或許再也見不到她了。
那天午後,我剛結束與父親的長談,迫不及待地想將結果告知你,越洋電話信號不好,我只好下樓踱至檐下,心不在焉地看庭中父親幫母親給花木修剪灌溉。
在那個時候,他突然出現在雕花的鐵門外,白衫黑褲,一身的蕭瑟令夏天的林剎那恍如深秋來臨。
他坐在父親密室的沙發上,背對著燈,慢慢地向我們講述他昨夜訣別的女子,他愛而不得的宿命,用一種仿佛平靜的語氣——如果我沒有看到他的臉。
那是一張極其俊秀的充滿難解魅力的東方男子的臉,歲月似乎沒能在這張臉上留下什麼令人不愉快的痕跡,與我之前多少年來並不太多卻深刻的記憶一樣,劍眉森艷、目光深邃而冷酷——當然,總少不了那淡淡的譏誚之意,甫一照面便令人心驚,那意味宛如滿天神佛在嘲笑憐憫人間。
這樣的一副面貌,如同他的為人一樣,一貫地高傲淡漠,令身為晚輩的我欽敬仰慕卻始終不敢親近。
那個時候,我完全震驚于他臉上所流露出來的那種痛苦。
看得出他已經極力克制,然而他坐在那里,隨著他的述說,疼痛感仍不斷地自他低垂的眉梢眼角、瘦削的下頜滲落,似乎極欲將他的雙肩壓碎。
幾上紅酒瓶已經空了,他說完最後一句話,俯身以拳支額,許久不再言語。
空氣仿佛凝固,充塞著他如同死灰的倦寞。
一時間,誰也沒有說話,因為不知該說什麼好,他從來不是那種需要旁人安慰的人。
我的腦子混亂。
也不知過了多久,父親才道︰「你素來豁達,對她,既然已決定放手,還是試著忘記的好。」
他抬起頭,燈下目光閃動,若有所思,最終卻只是對我們報以微微一笑。
我回到樓上臥室躺下,也不知躺了多久,那些混亂不堪的思緒里攙雜著無法排遣的憤怒與傷感。
進密室之前,他叫住轉身欲離開的我,只說︰「我的這件事情,你不妨也听一听。」
我冷笑,為什麼要讓我知道呢?我所崇拜的前輩,愛上了一個年輕的少女,用極為卑劣的手段佔有了她,卻始終無法得到她的認可與接受。
可是為什麼又要放棄呢?因為深愛,所以不願再勉強她,還她自由?
既然如此,當初為何又不顧一切後果染指于她?
像他這樣的一個人,怎會作出這種令人佩服不起來的行徑?真的是被愛情沖昏了頭,蒙蔽了理智?
愛情,不是應該充滿了歡欣,不是應該愈發深重才好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