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看那碗湯,再看看那張滿懷期待的小臉。他嘗了一口湯,只覺得嘴里的湯好似多了什麼滋味,熱熱的湯汁一路暖進他的心頭。
蘇小惜笑咪咪的看著他喝湯,一臉滿足的模樣。
月色昏黃,暗香浮動,這樣的氣氛之下,鏢貨被劫與蘇大施加的壓力好似變得不重要了。殷無恨放下碗,道︰「這些天悶壞你了。」
「還好啦!」蘇小惜聳了下肩,「雖然不能出去。但總比在神算山莊里好多了。在山莊里,我連房門都不準踏出一步呢!」
「為什麼?」雖說大家閨秀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但就連官家豪門的規矩也會偶爾放寬,更何況神算山莊亦是江湖中的門派,規矩應該更寬才是,怎麼會限制她不得出門呢?
蘇小惜伸手撥開被風吹散的發絲,也順勢遮住了她臉上的表情,「因為我活不過十六歲!」
殷無恨一震,筷子險些就掉了下來。
「騙你的啦!」她噗哧,一聲笑了出來然後扮了個鬼臉,「我這麼活蹦亂跳的模樣,像是活不過十六歲的樣子嗎?」
這女娃兒!黑眸里閃著不悅,殷無恨抿緊了唇,調回視線。
「別生氣嘛!」蘇小惜連忙抓著他的手撒嬌,「人家只是跟你鬧著玩的嘛!因為我是難產出世的,身子自小就弱了些,好幾次都徘徊于生死邊緣,所以爹爹、哥哥們才會那麼緊張.就連現在我都已經十六歲了,他們還是放心不下。」
雖然殷無恨仍是沒說話,臉上線條卻柔和了不少。蘇小惜機靈得很,知道他不生氣了,便放心的笑開了,「幸好我溜了出來,要不然,怎麼會有機會認識江湖上大名鼎鼎、一身傳奇的殷無恨堂主,還過了一段驚險刺激的荒郊露宿生活呢?
「你為什麼要溜出神算山莊?」殷無恨又問道。
蘇小惜眨了眨眼,「我說過啦!因為爹爹、哥哥們把我保護得太緊了,我只是想出來透透氣。」
「不,還有別的原因。」這些日子的相處,雖不能說已完全模清楚了蘇小惜的個性,但也多少了解了幾分,她雖頑皮,卻善解人意,若非有什麼特殊的原因,否則她不會不顧親人的擔心,一個人只身溜出來,只為了想透氣。
看著殷無恨不信的眼神,她聳了下肩,站了起來,將身子探出了涼亭的欄桿,仰望著天上月色。
「好吧!我不是單單只為了透氣。我溜山神算山莊,是為了找一個答案,我想明白人之所以活著,究竟是為了什麼?」
殷無恨一怔。
「殷大哥,你說這世上到底有沒有地府黃泉?」蘇小惜突然半轉過身來問道。
殷無恨沉默了一下,才道︰「我不知道。」
「我總會想,如果真有地府黃泉,是不是會像民間故事里所說的一樣?如果沒有地府黃泉,那人死了以後,將到什麼地方去?還是就這麼從天地間消散了、就此了無痕跡?如果真是這樣,那人活這一遭,又有什麼意義呢?」
蘇小惜小小的臉上寫著迷茫,她仰起了頭,再度把視線投向闈暗的夜空,「佛家說,人因業障而必須不斷的接受輪回,結善業,有善報;結惡業,受惡報,但不管善業、惡業,都必須在輪回中打滾,直到業障消盡了,才能得證涅盤,不受輪回之苦。若不想結業障,首先便需去‘我’,但‘我’明明是存在的啊?要怎麼去?如果說沒了‘我’,那我這一生又是為何而存在的?」疑問一個接一個,由蘇小借口中問了出來。
這些問題,並非殷無恨能夠解答得了的,他從來就未曾思索過這些問題,生、死、神、我,這些問題人難解了,普天之下,又有幾個人里得清?
而蘇小惜也沒期待他回答,她偏過頭道︰「殷大哥,你介意我問你一個問題嗎?」
「什麼問題?」
她漆黑的星眸定定的看著他那張沒有表情的臉,她臉上閃過了一絲猶豫,而後像下了決心似的問︰「你為什麼那麼想死?」
霎時,殷無恨手中的木箸跌落桌面,全身像被人點住了穴道般動彈不得。
良久,他黑色的眼眸才慢慢轉到她桃花嬌顏上,緩緩的道︰「我想死?」
「天山絕頂采雪蓮、西域鏟除魔教、大漠力挑盜匪,這麼危險的事,平常人躲都來不及了,你卻一個勁兒的往里頭鑽,分明就是不想活了。」
「那只是湊巧罷了!」他僵硬的道。
「騙人!我听尹大哥說,若不是龍少奕劫鏢,你本來打算要去絕命谷的。我听我大哥說過,絕命谷位于滇南,充滿了沼澤的瘴厲之氣,里頭住著一群可怕的人,听說還會吃人肉呢!你好端端的去那里做什麼?」她完全無法理解。
殷無恨沒有回答。
「你什麼都有了!有高強的武功、大好的基業,還有一大群對你誓死效忠的屬下,江湖上人人提起無極門玄武堂的殷無限常主,莫不敬重三分。你有這樣的成就,為什麼還要三番兩次的往絕地赴險?非讓自己去送死不可?」蘇小惜堅持的問道。
餅去的十幾年來,江湖傳聞成了她的枕邊故事,尤其是殷無恨那些數也不數清的傳奇經歷,常在每個夜晚陪著她入眠。從第一次听到他的故事起,她就有一種感覺,這個人不想活了。
也許因為某些理由,他想尋死,可是自我了斷不是他會做的事,而他的武功又太強了,江湖上沒幾個人是他的對手,他只好不斷的冒險,等著有一天、有一個人,在某個地方了結他的生命,讓他不用再辛苦的活下去。蘇小惜一直是這麼認為的。
瞪著面前的小臉、一時之間,殷無恨竟不知該如何反應。
好一會兒,殷無恨一手撫上自己臉龐的疤痕。
「生既無歡,死又何懼?」他低沉的嗓音緩緩的道,聲音不帶任何感情。
「可是你什麼都有啦!人生在世,求的不就是名譽、財富、地位嗎?這些你都有了,為什麼你可以毫不戀棧?」她明亮的眼眸里充滿不解。
「名譽、財富、地位,都是我義父賜給我的,又有何值得留戀的?」
殷無恨覺得臉上的疤痕又隱隱痛了起來,似下還發著燙。就像當日那銀白色刀刃揮上他的臉時,那種又熱又痛的感覺……
「如果那些都不值得留戀,那你想要什麼?」蘇小惜完全不了解他的內心世界。
殷無恨一怔。
他想要什麼?他還能要什麼?一個行尸走肉的人,還有資格擁有什麼?
殷無恨仰起頭,閉上眼楮,「我什麼都不要。」
「你擁有別人所羨慕的一切,卻什麼都不要,還想尋死,為什麼?」蘇小惜再次問。
「因為我早就該死了。」殷無恨緩緩張開眼楮,面無表情。「一個親手殺了自己母親的人,本就不該活在世間。」
蘇小惜瞪大了眼楮,再也說不出話來。
第六章
離開
逢茶院閉天台女,
盡堂盡寢人無語。
拋枕翠靈光,秀聞異香。
潛來珠瑣動,驚覺銀屏夢。
慢臉笑盈盈,相看無限情。
——李煜菩薩蠻(二)
冰冰涼涼的水潑上了臉,殷無恨抬起頭來,看著銅鏡中反映出的自己的臉龐。一顆水珠沿著臉上的疤痕由額達滑落,他抬起手,輕輕撫著那道疤痕。
雖然傷口在很早以前就已經痊愈了,但留下來的疤痕卻總是隱隱作痛,不斷的提醒他那一夜所發生的事情。「都是你,都是你毀了我的一生!如果沒有你,我不會落今天這樣的下場!」
幽暗潮濕的破屋里,那個被他稱作娘的女人披頭散發的逼近他,神情淒厲可怖,眼中泛著青光,宛如鬼夜叉似的咒罵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