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耐著命令她閉嘴的沖動,左宗方深吸了一口氣。要離婚的是他和湘江,干她這個岳母命苦什麼事?
「就算是離婚,我也會負責贍養費。」他沉穩地開口。
這句話神奇地讓林母止住了淚水。
「呃……嗯……」她支吾半天,才敢小聲開口詢問︰「那……房子呢?」
如果不是場面太過凝肅,左宗方真會忍不住大笑出聲。
他的妻子離家出走,而唯利是圖的丈母娘卻和他斤斤計較著贍養費和房子!
「等湘江回來再討論。」他淡然回答。
拖泥帶水,不符合他的一貫行事風格。
「呃……我不知道湘江人在哪里……」林母囁嚅道。
「可是,她會跟你連絡吧?」他問。
一向孝順寡母的湘江,怎麼可能狠得下心來跟母親斷絕音訊?
「唔!有打過電話給我……」她心虛地承認。
「叫她回來,連絡律師。」左宗方簡潔地命令。
他決定速戰速決。
然而命運半點不由人,就在左宗方決定離婚的第四天後,他莫可奈何地恢復了單身漢的身份。
不用驚動律師也省下了一筆贍養費——一場突如其來的高速公路連環車禍,造成了兩死七傷的慘劇。
死者是小轎車的駕駛蔣麗敏和同車友人林湘江。
他就這樣莫名其妙地成為鰥夫……
第二章
今天是他妻子的頭七,可是他卻哭不出來。
喪禮是一團混亂,也是一場鬧劇;哭得聲嘶力竭的岳母為了女兒的早夭而咒天罵地,堅持要為湘江辦一場最隆重的喪禮。
左宗方任憑她作主,夫妻一場,這是他最後的道義了。
于是法師、道士、和尚、尼姑滿場穿梭,香煙繚繞的法事一場接一場,也引起了爭執。
「為什麼一定要我跪?」就讀國三,正值叛逆期的黃佳瑜怒視著林母道。
十五歲的佳瑜是左宗方的外甥女,兩年前,雙親在一場轟動國際的空難中同時罹難,黃家的一班親戚覬覦龐大的保險金,紛紛使出各種手段爭奪佳瑜的監護權,傷透了小女孩的心,最後在佳瑜的請求之下,法官將她的監護權判給了舅舅左宗方。
「你這孩子怎麼這麼倔!」林母很生氣地責備她,「你舅媽過世了!你做晚輩的跪拜一番,本來就是天經地義的事呀!」
林母不說就算了,一說更引爆佳瑜的怒火。
「什麼叫做天經地義?我已經跪一整個上午了,你憑什麼叫我跪?要跪,你自己跪去!」她甩頭不理。
「我是長輩,怎麼可以跪晚輩?小孩子胡說八道!」林母氣急敗壞地轉向左宗方尋求支持,「宗方,你也說說她呀!」
哼!老妖婆!佳瑜在心中冷冷罵道。
「要說什麼?」左宗方頭疼欲裂。
是法王路易十四說過的吧?他寧可調解國與國之間的爭戰,也不願介入兩個女人的爭端。
真是至理名言呵!
「我已經跪一整個上午了,」佳瑜再次強調,「下午我要休息。」
「你……你真不孝!」林母氣得發顫。
「她又不是我媽!」她立刻反駁道。
「夠了!」左宗方煩躁地大吼。
他深吸一口氣,試著冷靜裁奪,「法事要隆重,無所謂,要花錢就花吧!佳瑜是國三生,學業要緊,不能一天到晚叫她請假。下午吃完午飯後,我載你回學校上課去。」
佳瑜的小臉垮了下來,小聲嘟噥道︰「還要上課呀?」
「宗方……」林母欲言又止。
他打斷了岳母的話,「您看著辦吧!看是要請個‘五子哭墓團’還是‘孝女白琴’都隨你,別為難小孩子。」
林母淚盈眼眶,心有不甘地喃念,「我知道了……可憐的湘江呵!人在人情在,人亡人情亡,誰叫你自個兒肚子不爭氣,不能生個一男半女……嗚……嗚……嗚……」
佳瑜嫌惡地翻了個白眼,而心冷情冷的左宗方則面無表情。
台灣人的禮俗就是這樣俗不可耐,這樣沒日沒夜的作法超度,真的能慰藉亡者的在天之靈嗎?恐怕未必吧!請來一群職業孝子假聲假氣地用擴音器干嚎哀叫幾聲就能代替喪家的「孝心」了?燃燒一大堆粗糙黃紙,就能讓亡者在陰間坐享金銀財寶?
他無法了解,到底世人愚駿媚俗呢?還是他太過麻木不仁?
要不然,怎麼妻子的頭七,他連一滴淚都掉不出來?
默默在旁幫忙的陳嫂輕聲開口,「先生、林太、大家先吃飯吧!不先填飽肚子,哪有體力做事呢?」
听她這麼說,大家才圍向餐桌用餐。
潦草地扒過一碗飯,左宗方開口,「佳瑜,上學去。」
「是……」佳瑜心不甘情不願地回答。
將外甥女送到了學校後,左宗方並不想回家,在路上買了一瓶蘇格蘭威士忌,他將賓士車開上了陽明山,對著台北盆地景色,自斟自酌,宜泄連日來的煩躁。
***
世界真小呵!
難以忍受岳母的嘮叨、哭訴和抱怨,左宗方再一次選擇放逐自己。
而他沒有料到,自己居然會在這間小酒館里,再度踫上那個莫名其妙的怪女人。
這間日式小酒館走的是觀光客路線,客人以日本人居多,偶爾也摻雜了幾個金發碧眼的歐美客人。
而那個怪女人,居然搖身一變為歌手,還唱得字正腔圓,頗有東洋味。
貪圖安寧的左宗方坐在角落里,閉上眼楮靜靜地聆听李郁蟬低沉略帶沙啞的磁性嗓音。
啜飲一口玻璃色的酒液,慣喝的蘇格蘭威士忌醇厚的香氣在他口中擴散,松弛了他緊繃的神經。
一曲唱罷,李郁蟬笑顏如花地鞠躬回應眾人的掌聲,「有難度ょ御座ゅネブ,Thankyouverymuch!
數位電子琴旋律一變,幽幽奏起極為熟悉的前奏,那是一首臉炙人口的台語老歌;低而柔的嗓音中有著滄桑內斂的醇厚情感,像烈酒陳年的韻致。
這個怪女人……唱得不錯。
左宗方驚訝發現,有幾個年紀稍長的日本人也低低地以日文歌詞唱和,許是觸景生情吧,還有人眼泛霧光。
世界真小用,那個怪男人!
李郁蟬一眼就看見了低頭喝問酒的左宗方,真是給他酷得亂七八糟。
哼!她唱得蕩氣回腸,滿堂喝采,就只有這個冰塊臉的死男人一副無動于衷的死樣子!她不是滋味地想。
「麗子,我唱到這里就好。」她向姐妹淘也就是這間日式小酒館的女老板麗子說道。
「好,謝謝啦!」一身緊身旗袍,風姿綽約的麗子笑著說︰「多虧你了,不然玉眉臨時病了,我實在不知道該找誰代唱。」
「哎呀!甭客氣啦!」李郁蟬不以為意地一擺手,「反正我也唱得挺樂的,小費也賺了不少,大家都是好姐妹咩!吧啥這麼客套。對了!借你那位客人‘玩’一下。」
她下巴一抬,以眼神示意,目標物當然是左宗方。
麗子一笑,「別玩得太過火哪!」
「安啦!」李郁蟬嘻嘻一笑,便扭動著腰肢,款款生姿地走向坐在角落的左宗方。
「晦!Dr.又見面啦!」她一古腦兒坐下,全然不給他拒絕的余地。「請我喝一杯吧?嗯?」
那種濃郁強烈的香氣再一次侵略左宗方的嗅覺神經,他不由得產生一股煩躁。
「走開!我只想一個人靜一靜。」他極沒風度地粗魯趕人。
喝!這「酷面」好大的脾氣!
可她李郁蟬不是省油的燈,送出了放肆爽朗的笑聲,「別這麼不通人情嘛!我可是看你一個人喝悶酒怪無趣的,才來陪你的喲!你不覺得重逢就是有緣嗎?」
左宗方一臉陰沉,語氣惡劣,「不覺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