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雅束低眸冷冷地淺笑。
自古以來,歷代君王駕馭有功將臣的策略就是封官晉爵、予以重賞,然而知道最多秘密的心月復也正令帝王最為忌憚,若遇殘酷無情的君王,功勞愈大者愈有殺身之禍,欲必除之而後安。
曲游藝為官多年,知道什麼樣的選擇對自己最好,所以急流勇退,保全自身。
應雅束自幼熟讀史書,深深明白不同性格的將臣會對政途做出不一樣的選擇,童弼爭取賞賜榮寵,而曲游藝卻選擇辭官,在性格上他自然欽佩曲游藝,然而眼前的局勢,他卻必須更加倚賴童弼維護皇權。
「朕冊立童將軍之女為後,又對他大加封賞,曲大人卻什麼都不要,一心辭官歸隱,在曲大人心里,是否已認定朕並非認得寬厚的君王?」他本來就不是個溫良恭儉的人,卻也還不至于到殘酷無情的地步,可是曲游藝卻對剛登基為帝的他就開始不信任起來,冷笑之余,心底對他的感激之情也慢慢冷了下來,仿佛燃盡的余灰,湮滅之後再無蹤影可尋了。
「臣若只重看那些封賞,必會輔佐太子而不會相助皇上了。臣相信,皇上一定會成為仁德寬厚的君王。」曲游藝輕聲答道。
應雅束冷笑。
「這就是曲大人深思熟慮之後的結果?」所謂的明哲保身,對他而言不過是種合理的自私罷了。
「是。臣一開始就打定了主意,在皇上登基之後就不再繼續為官。臣對皇上別無他求,唯一的懇求是求皇上放小女出宮。」
曲游藝恭謹地低首,他當然不會讓應雅束知道,自己對他的不信任起始于看到太子倒臥在血泊中的那一幕。
親兄長都能毫不猶豫殺掉的人,對臣子又怎會心慈手軟?
「好吧,朕準你所求。」
應雅束並不知道曲游藝心中對他的質疑,同意放他女兒出宮,也算是報他的相助之恩。
「臣叩謝皇上恩典!」
曲游藝松了口氣。
應雅束遙望著宮外重重殿宇,問道︰「你打算何時辭官?」「那日在西苑無極殿前,率先高喊朝拜新君的人是臣,未免落人口實,辭官之事自然是愈快愈好。」
應雅束緩緩點頭。「委屈曲大人了。」
「皇上萬萬不可這麼說,臣只是識時務罷了。他日皇上若微服出宮,請到臣的老家走在,讓臣有機會迎接聖駕。」曲游藝再度深深叩首。
「好,朕答應你,若有機會的話……」
應雅束淡淡允諾,目光卻不再看他一眼。
此時,他已高高坐在皇位龍椅上,看似天下江山什麼都有了、什麼都得到了,然而他失去的卻可能更多。
與他有血緣關系的人都不在了,他要娶一個自己不愛的女人為妻,一年來倚重的大臣對他失去了信任……
一陣夜風吹來,吹起垂地的明黃帷幔,眼前一片金黃燦斕,空曠的大殿中仿佛只有他一個人,只有他孤身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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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帝喪儀在不安和疑惑中悄悄度過,發引前,舉行了「辭奠禮」,「辭奠禮」之後,先帝棺槨便要抬往陵園,安置地宮。
忙碌了近一個月,應雅束才有精力處理先帝遺妃的問題,也一直到此時,他才想起了彤雲宮內的曲密。
「穆良,彤雲宮內的宮嬪應該如何處置?」
他的長指輕叩御案,瞥了眼侍立一旁的內監總管。
「會皇上的話,按宮制,侍寢過的宮嬪送往‘無塵庵’落發修行,未曾侍寢過的宮嬪送往先帝陵園守陵。」
穆良輕聲答道。
應雅束端起案上的香茗輕啜一口,淡淡問︰「‘無塵庵’在何處?」
「在五十里外的萬壽山上。」
應雅束沉吟半晌,如水仙瓣較弱裊娜的影子自心中浮起,素白的衣裙恍若在他心口柔柔輕拂而過。
「到敬事房查檔,彤雲宮內十二名低等宮嬪何人侍寢過?何人不曾侍寢過?查好了回來告訴朕。」
他輕輕放下茶盞,拿起一旁的奏折批閱。
「是。」穆良立刻匆匆退出金殿。
不到一刻鐘的時間,穆良便轉回金殿御案前,小聲地回稟。
「皇上,彤雲宮內侍寢過的宮嬪有五名,花才人、溫才人、李才人、蘇才人、羅才人,其余七名均為曾侍寢過。」
听到曲密並不在侍寢過的名單內,應雅束有些微怔,一個念頭在腦海驀然閃過——
把她留下!
當這個念頭一閃而過時,他不禁感到意外和詫異。
把她留下?難道潛意識里想納她為嬪妃?
他如今已是帝王,坐擁天下,只要他願意,要納多少嬪妃充實後宮並無不可。
只不過,他才剛登基一個月,雖然在王府時就娶了童弼之女童盈蘭為妻,也有兩名服侍他多年的侍妾,但是此時仍在服喪期間,所以尚未進行冊後大典,也不曾欽選餅秀女,沒想到他第一個動了念頭想納入後宮的女子,竟然是先皇的宮嬪曲密,要是讓曲大人知道他有這樣的想法,大概又要嚇怕他的臉色了吧?
朝廷上下都在非議他弒太子奪皇位,到處都是風言風語,此時他若還想將先皇的嬪妃納入後宮,只怕會招來更多罵名了。
不過,他為人向來不理會什麼罵名或虛名,他若一旦動了想佔為己有的,就會非要這個變成事實不可。
「你到彤雲宮傳話,先帝明日午時就要發引,該送往陵園的宮嬪明日清早就得先行出宮,到陵園候著。」應雅束若有所思地吩咐。
「是。」
穆良正要出去,又被應雅束叫住。
他不疾不徐地說道︰「傳話之後,命曲才人今晚酉時到飛霜亭去,朕有話要問問她。」
穆良略一遲疑,欲言又止。
「不必告訴她是誰要見她。」應雅束眼中閃著明亮的光芒。
穆良呆了好半晌,才慢慢答了聲「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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酉時正,宛若寶玉的明月高懸在飛霜亭上的天空,滿天星子如水鑽一般晶瑩閃耀,照得御苑里一片明亮。
曲密提著紅紗宮燈一路行來,在這一路行來,在這樣盛暑的夜里,走在花木扶疏的御苑中十分涼爽宜人,濃郁的花香在夜風中飄動,燻人欲醉。
此時,彤雲宮內所有的宮嬪們都在收拾行囊,傷心地話別,而她卻單獨一人被傳喚到御苑的飛霜亭來。
傳話的穆良是無極殿內監總管,平時都是侍候孝喜帝的,如今宮里能夠指使得動穆良這個內監總管的主子不多,除了孝喜帝,也就是穩坐皇後之位的童娘娘了,所以他雖不肯告訴她是誰要見她,但她心底隱隱猜測著,傳喚她的人沒有理由是童娘娘,那麼很有可能就是孝喜帝了。
孝喜帝為何要見她?
是為了明日她就要遠赴陵園守陵的事?
還是爹辭官回鄉的事?
然而,這些事能重要到必須讓皇上單獨傳喚先帝遺嬪?
她準時酉刻到,等了一炷香的時間,卻仍不見傳喚她的人出現。
整座御苑空曠且寂靜,半點人聲也無,她在飛霜亭內來回踱步,愈等愈疑惑。
夜更涼了,冷風襲來,吹得她打了一個寒顫,忽听遠處響起一陣悶雷,天邊忽明忽暗,隱約亮著閃電,她愕然抬起頭,發現雲層愈來愈厚,慢慢把圓月和星光都完全遮住了。
懊不是要下雨了吧?她心頭一慌。
從御苑回到彤雲宮的這段路不算短,萬一下起雨來,她手中無傘,必定會淋個渾身濕透,該如何是好?
她到底要不要再繼續等下去?
整個天地一片漆黑了,只剩下她擺放在石幾上的宮燈微晃著昏紅的燭光,原本月光輕灑、寧靜清新的園林,此時突然蒙上一層神秘詭異的氣息,讓她感到不安害怕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