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狩完全不理母後的斥責,看見兩個宮娥抬著一艘約莫三尺寬的木船走進殿,他立刻步下寶座,繞著那艘木船前前後後觀看,東模西踫,愛不釋手。
貝仲囂也好奇地走過來細瞧。這是一艘工藝精巧的木船,外觀是廣式海船的形體,有水密隔艙、多孔舵、軸轉舵、平衡硬式斜桁四角帆等,桅桿、舵、槳等船具俱全,甚至窗可以打開、帆可以升起、舵可以轉動,每一處都可以拆卸下來,又能拼裝回去。
元狩喜歡得不得了,逕自走到燕長樂面前,開心地問道︰「你是從哪里找到的好寶貝?朕實在太喜歡了!」
燕長樂沒料到皇上會突然走到她面前跟她說話,略微一驚。
由于元狩才十三整歲,身量只長到和燕長樂差不多高,所以她稍稍抬眸就能直接看見元狩那張歡喜不已的臉。
「回皇上的話,其實這艘拆卸船是長樂出生時先帝賞賜給我爹的,長樂細心珍藏了十八年,今日皇上壽辰,長樂不知該獻上什麼賀禮才好,幾經思索,決定把這艘先帝賞賜的拆卸船獻給皇上。」她低眉含笑道。
「原來那是父皇賞賜給你的?」元狩更加驚喜了。「父皇御賜之物,你怎麼舍得給朕?」
她輕輕道︰「只要皇上喜歡,沒有什麼舍不得的。這船原是皇家之物,留在皇上身邊或許比留在長樂身邊更好。」
其實她說了違心話,在她心中當然是萬分舍不得的,但是想到皇帝年齡尚小,一定會對這種可以拆卸拼裝的船感興趣,而她現在大了,只把這艘船當擺設,讓它失去原本功用未免可惜,轉送給皇帝則足夠讓他把玩個好幾年,用處大得多了,所以便決定送給他。
貝仲囂的目光在燕長樂臉上停留了一瞬,便淡淡轉開來。
他看得出燕長樂聰敏慧捷也善解人意,只是沒料到她的表現竟出乎預期的好。
這份打動了元狩的大禮,將會讓元狩更加容易接納她,但也讓他不禁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太低估了燕長樂的心計?
「皇上,後頭還有大臣們等著祝壽呢!」皇太後面露不悅。
貝仲囂迅速看了元狩一眼,元狩也夠伶俐,立即親熱地握起燕長樂的手,自然地笑說︰「長樂姐姐,朕真喜歡你,你能時時進宮陪朕嗎?」
燕長樂愕然抬頭,驚呆的神情仿佛無法置信,燕守青和夫人的表情與燕長樂一般,亦充滿了驚駭之色。
「元狩,你方才胡喊什麼?」皇太後大罵,臉色鐵青。「你如今是一國之君了,行事怎可胡來!」
元狩自己也沒想到會如此順口就喊出了「長樂姐姐」,轉頭看了貝仲囂一眼,見貝仲囂無奈地皺眉,不禁抿嘴笑了起來。
皇太後當著大臣的面喝斥皇上,尷尬難堪的不是皇上本人,反倒是目睹沖突的燕守青一家人。
對被迫進宮的燕長樂來說,本來極度不情願的心情,卻被皇上一句「長樂姐姐,朕真喜歡你」給融化了。
皇上的笑容單純天真,雙目靈動如珠,只一眼就對他有了好感,很想對他說「可以,我願意時時進宮陪你玩」,可惜,這樣的話只能擱在心里,若不識相地說出口,只怕皇太後饒不了她。
苞著父親叩首行禮後退出大殿,燕長樂下意識側首回望,只見元狩坐回了御座,而貝仲囂也端坐在他身側,他清透的目光仿佛一直跟著她走,直到她回首那一剎對個正著。
雖然他並不多話,但他的眼神不若元狩那般簡單明了,像染上了復雜的色彩,教人看不清眸底真正的顏色。
驀地,她的心口一陣緊縮,心頭突突亂跳,飛快地低下頭匆匆離去。
她不懂自己為了什麼而緊張?不明所以的慌亂又從何而來?
「那人便是索國舅。」
燕長樂听見父親悄聲對她說道,順著父親的視線望過去,看見一個高大魁梧的大胡子中年男子,兩手各牽著年約八歲的小女孩,趾高氣昂地跨進大殿。
「貝太傅說,索國舅有意讓皇上立他的一雙女兒為後妃,想來是看皇上年幼好欺,趁此機會好控制住皇上,這麼一來,他的權勢還能不大過天嗎?」燕守青冷哼了兩聲。
燕長樂沒有留心父親後頭說了什麼,只淡淡問道︰「爹,貝太傅究竟是什麼樣的人?」
「臣皇。」
燕守青低聲說,嘴角流露一絲詭秘的微笑。
「什麼?」燕長樂一時不解何意。
「貝仲囂啊,他原是先帝授命的太傅,先帝駕崩後,他一躍成了新帝跟前唯一的大紅人,也不知他有何本事,竟能讓皇上誰的話都不听,就只听他的。
「後來他漸漸將朝廷大權獨攬,後又懲處了楚姓親王,引起許多門閥貴族和朝廷重臣的憤恨不滿,所以暗中喚他‘臣皇’,意指他表面為‘臣’,實際是‘皇’。」
燕長樂沒想到貝仲囂是這樣的角色,大出她意料之外。
「能讓皇上全盤信任,他必然有過人之處,難怪他能穩坐在皇上身邊。」
方才她留意到,皇上對皇太後的態度似乎頗為厭煩,不及對貝仲囂那般親近。
燕守青繼續說道︰「皇上不管學著審閱奏折還是草擬諭旨時,都非要貝太傅陪同,且不論大小事都只詢問他的意見,慢慢地,貝太傅就開始涉足朝政,參預披覽臣工奏章。在皇上登基後半年之內,他就替皇上翦除了敵對勢力,除掉無數隱患。
看他外表文人公子模樣,沒想到也是頗有手段,皇太後壓不倒他,索國舅也就只能拉攏討好他了。」
燕長樂感到意外,不知是否自己的錯覺,在貝仲囂的眼神中,她看不到野心,反而感受到一種淡淡的無奈……
貝仲囂腳步沉重地踏進元狩的寢宮,見海信總管帶著兩個宮婢從前方走來,正欲轉進內殿,兩個宮婢手中捧著的織錦被褥令他心生疑惑。
「海總管,這是給誰準備的?」
貝仲囂微眯雙眸,冷聲問。
「是皇上的兩位小表妹。」海信總管低首答道。
丙然。
貝仲囂深深吸進一口涼氣。
當索國舅把兩個女兒帶到元狩面前,元狩與她們玩得忘形,一口同意讓兩個小表妹留宿宮中時,他就知道昨晚對元狩說的那些話是白費他的力氣了。
他感到胸口一陣氣悶,擺擺手命海總管和宮婢退下,獨自走進內殿,看見元狩和兩個小女孩趴在光滑的磚地上拼裝著那艘本船。
「皇帝表哥,這個是什麼?」
說話的是十歲的索玉霞,拿起和她小手差不多大的木槳揮舞著。
「那是槳,玉霞,把槳遞給我,小心點,別弄壞了!」
元狩搶下她手里的木槳,和顏悅色地對她說。
「這船能放進水里嗎?」
一旁的索玉露才八歲,雙目圓滾滾地盯著忙碌拼裝木船的元狩,好奇地問道。
「不知道,我想不行吧。」元狩說。
「咱們可以試試看呀!」索玉霞拍手笑說。
「不行,萬一船浮不起來,沉到水底就糟了。」元狩斷然拒絕。
「也許不會沉呀!而且船不就是要放在水里走的嗎?」
索玉露雙手插著腰,神情嬌憨地說道。
「這船不是一般的船,你們都不許亂踫就是了。」元狩嚴肅地警告。
貝仲囂默默地站在一旁看他們,如果不看他們背後的利害關系,眼前的景象就只是孩子與孩子之間和樂單純的玩耍罷了。
其實元狩還只是個大孩子,確實需要玩伴,而不是整天面對大臣和朝政,他當然也希望元狩可以和同齡孩子開心自在地玩耍,但是,他看得見元狩背後的陰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