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捏緊拳頭抵在前額,意識到就要永永遠遠失去一個人時,才知道心中的恐懼和害怕有多麼龐大。
忽然間,他感覺到有雙手輕輕撫模著他的頭發,他抬起臉,看見母親慈祥和藹地笑看著他。
「什麼時候回來的?」
母親聲音中的干啞和蒼老,是他從來不曾听見過的,他的眼眶有點發熱,喉頭哽咽,幾乎無法出聲。
他清了清喉嚨,努力掩飾自己悲傷的情緒。
「今天下午下飛機,先到公司報到,然後才過來的,媽,你現在覺得怎麼樣?」他勉強扯出一抹微笑。
「做化療嘛,痛苦總是會有,忍忍也就過去了,比較心疼的是會掉頭發,你看看,我最引以為傲的頭發就快掉光了。」樂靜蘭很心疼地模了模頭發,就這麼輕輕一下,一小綹頭發就落進她的掌心。
蒙于硯震動地看著那一綹夾有幾絲白發的頭發,小時候,母親總是等在校門口接他放學,晚風吹動她柔滑烏黑的秀發,最是引人注目的焦點,而如今……
忽然,無措的眼淚掉到他的手背上,他趕緊低下頭想偷偷拭去,卻已經來不及了。
「傻孩子,我不是要引你哭的,呵呵呵,你是個大男人了,別這個樣子。」樂靜蘭爽朗的笑聲一點也不像重癥的病人。
「媽,對不起……」他忍著眼淚,深深自責為什麼沒有多花一點時間陪她。
「不許說對不起,我可沒認為你有哪里對不起我。」樂靜蘭敲了下兒子的額頭,雙眼柔和清亮地看著他。「我在養老院里好得很,交了不少朋友,都很聊得來呀,你把一半的薪水花在那家養老院,為了不讓你賠本,我干脆呀每天就把院里的設施輪流著用,一會兒洗三溫暖、一會兒去健身房、一會兒唱KTV、一會兒看老電影,偶爾吃吃龍蝦喝個咖啡,這輩子都沒過過這麼舒服愜意的日子,媽媽一直都沒有機會謝謝你呢!」
「那是一回事,我不該把媽一個人丟在養老院里,我該多陪陪媽的。」他覺得母親那麼說是為了減輕他內心的愧疚。
「因為媽快死了嗎?」樂靜蘭笑揉著兒子的頭發,感覺就像逗弄一個小男孩那樣。「你呀,想法樂觀一點,生老病死是人人都要走的路,就像搭捷運一樣呀,每個人搭的班次不一樣,有人搭早了,有人搭得晚,媽只是比你早搭幾班車走,我們總是會在另一個世界相見,沒什麼好難過的。」
「媽,我真不敢相信你會用搭捷運來比喻。」他很驚訝,因為他從不知道母親會用如此樂觀的態度來看待死亡。
「我們養老院里的朋友們都是這麼比喻的呀,大伙兒都約好了要在另外一個世界踫面喲。」
「是嗎?」蒙于硯悶哼了幾聲。「媽能不能搭末班車走?不然等著跟我一起走行嗎?」
樂靜蘭呵呵大笑,支起上身,讓蒙于硯扶著她坐好。
「臭弟……」她低喚兒子的小名,緊緊握住他的手。
蒙于硯的心抽痛了一下,「臭弟」是他的乳名,但是自從他上初中以後,媽就不曾再這麼叫過他了。
「咱們母子的緣分就快用完了,在用完之前,你得答應媽幾件事。」
「什麼事?」他的心慌慌的。
「讓我安安穩穩地走,即使昏迷或是斷氣都別硬行搶救,留給我走的最後一刻一點尊嚴,好嗎?」樂靜蘭面容平靜地說。
蒙于硯閉上眼,沉重地點點頭。
「媽身上的器官可能都老化了,如果還有用的,你就幫忙捐出去,答應我。」
他又點點頭。
「最後一件事,媽不想做化療了……」
「這我不能答應。」蒙于硯急忙阻止。「持續做化療最起碼還有一線生機,別就這樣輕易放棄。」
「臭弟,做化療實在太痛苦了……」
「媽,求你忍一忍,讓我多點時間陪陪你。」他哀懇地捧著母親的手。
「……」樂靜蘭輕嘆口氣,默默撫模他的臉頰。
「我已經請調回總公司了,這段時間讓我來照顧你,媽……」
「你請調回來?」樂靜蘭微訝,不禁想起六年前逼他出走的那一個女人。「舊家已經賣掉了,你回來有地方住嗎?」
「住在總公司樓上。」他簡單地說。「總公司上面有幾層樓是租給外籍主管的,我租下了第二十八層樓。」
樂靜蘭點點頭,低聲問︰「在舊金山有沒有交到女朋友?」
「沒有,試過幾次,都不怎麼合得來,也就不勉強自己了。」蒙于硯聳肩,無所謂的態度。
「不會是……柔茵造成的傷害吧?」樂靜蘭深深的看著他。
「我早就忘記她了。」他笑著說,選一句最安全的句子來回答。
「既然這樣,那就快點交個女朋友呀,這麼一個大帥哥交不到女朋友,真是丟臉,枉費媽生給你這一張俊俏的臉蛋。」樂靜蘭拍著他的臉取笑。
「放心啦,交女朋友還不容易,媽想要哪一個當媳婦就告訴我,我一定追到手給你。」蒙于硯故意夸張地揚高下巴,在母親面前,他仿佛回到從前那個向母親夸耀的小男孩。
「嘩,臭弟還是那麼臭屁!」她笑起來,捏了捏兒子的鼻尖。「有個人能照顧你呀,媽才會走得更安心。」
蒙于硯勉強擠出微笑。
「肚子餓嗎?這里有些水果,要不要削來吃?」樂靜蘭忙著要起身幫兒子張羅吃的。
「媽,你坐著別動,我來削給你吃。」
他拿出隻果和水果刀,低下頭熟練地削果皮。
「削得這麼好?我的兒子還是第一次削水果給我吃呢。」樂靜蘭看著被他削成薄薄長長的隻果皮,贊賞地說。
蒙于硯一徑地低頭削皮,他不敢抬頭,怕母親會看見他眼底的淚。
「媽,從今天開始,我每天都削給你吃。」
「好哇。」
听見母親略帶哽咽的聲音,一顆眼淚忍不住滴下,落在他微微發顫的手背上。
☆☆☆
早晨八點正,太陽已全部露出臉來了。
奔戀星依照往常的時間騎著摩托車上班,唯一有點不同的是,她不再用任何一種方式來躲避陽光了。
鮑司規定的上班時間雖然是九點,但是戀星有很多瑣碎的事情要忙,諸如到茶水室充填開飲機並煮好一壺咖啡,還有到會客室換上今天的十份報紙,以及替總務部清空垃圾桶等等,所以她總是每天提早一個鐘頭到公司。
這些瑣事雖然應該由總務部負責打理,但是總務部內有份員工輪值表,由總機小姐琳玲以及收發公文的淑紋,和負責采購的戀星輪流做。
不過規定是規定,當琳玲和淑紋無法準時八點到公司時,戀星就必須代替她們先把工作做好,免得總務部挨刮,然而戀星幫了一次、二次、三次之後,琳玲和淑紋兩個人開始不輪值了,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全部推給戀星去做。
戀星天性怕事,怕被人討厭,又怕遭人排擠,因此凡事都忍下來,連一點抗議的勇氣都沒有。
迅速做好該做的工作後,戀星一如往常,到茶水間幫自己煮了杯咖啡,如果沒有一杯香醇濃烈的咖啡滑進喉嚨,她這一天就沒有工作的精神,只有在血液中注入咖啡因,她才能啟動全身的力量工作。
看完報紙,喝完咖啡,她看看離上班時間還早,便起身往員工餐廳走去,因為公司供應三餐,所以她想踫踫運氣,看住在總公司樓上的蒙于硯,會不會來餐廳吃早餐。
「戀星,你今天怎麼會來吃早餐呢?」大廚貴芬姨看見她,驚奇地喊。
鮑司提供的早餐都是些稀飯和豆漿類的中式早餐,所有總務部的人都知道她偏愛吃西式早餐,所以才會有此一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