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這兒還是小小的旅社,如今已經是十樓高的飯店了。自動玻璃門一開,門旁的服務生有禮地招呼,我走向櫃台要了一間房,跟著服務生往樓上走;途中,我明顯得察覺站在櫃台後的女子好奇的目光。
她或許認出我了吧?畢竟我們國中同班三年。
這就是小鎮的特點,從下了火車到現在,我已經看到好幾個從前的同學;我沒有主動上前招呼,畢竟敘舊並不是我這次回來的目的。
那麼我回來的目的是什麼呢?整理行李的手一停,然後又繼續。
換了一套較輕便的衣服,我出了房門,以優閑的步伐往外走去。
在這個鎮上毫無目標地游走,我不斷在路上見到過往的殘影。
那間掛著知名連鎖便利商店招牌的小店,曾是我國小最愛流連之地。那兒從前只是間無名的雜貨店,每到放學期間,小小的店里便擠滿各種年紀的孩子……
馬路邊掛著大大「冰」字的店面,是我和國中同學消磨蹺課時間的好地方。記得老板是對老夫妻,老婆婆炒的面教人現在想起仍覺得鮮味猶在口中。
轉過街角,我望向前方,空蕩蕩的一片讓我一怔。這兒原本有間百貨公司,是小鎮上唯一的一間,我曾和荊學長到過這兒……
站在空地前,我似乎仍能看到過去的我怯生生站在學長旁的樣子,那雙眼戀慕地看著他的模樣,像只對著太陽的向日葵。
唇邊勾起淺淺笑意,我為從前那個傻傻的自己而笑。
心中像多了什麼又像逝去什麼,我慢慢在鎮上尋著我與荊學長的一切回憶;我甚至回到了母校,去看那曾是我們社辦的小教室……
我曾以為再去見到這一切會讓我想到過去的痛苦;我以為會再次體會到那從前痴痴望著他的苦,然而,滲進我心里的卻是淡而柔的甜。
我想起的,不是苦,而是過去單純的幸福。那種只要見到他,那天便分外快樂的幸福……
這日,我在鎮上四處撿拾幸福化成的星子,不忍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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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鎮上盤桓數日,我一直拖延著不想到某個地方去,一直到了今天,我才下定決心。
從床邊的小幾上拿起深藍色的茶杯,我以掌包覆,像要從中汲取力量去面對接下來的一切,低下頭,我以額抵著杯子。
他的杯子。
深吸口氣,我將杯子放進隨身帶著的皮包里,起身整整身上的衣服,我要今天的自己表現得很完美。
叫了計程車往一直深刻在腦里的地址行去,我在離屋前幾步遠的地方下了車。
這兒,就是我從前的家。
門還是在那個位置,窗還是同遇去一樣的那幾扇,但看得出整楝屋子重新粉刷過了,看來新了些,也陌生了些。
院子里有兩個小孩,一個大約才三、五歲,邁著小胖腿的模樣好可愛;一個看來就比他年長一些,似乎,有八、九歲大吧?
我緩緩走近,站在半人高的白色籬笆前,看兩個孩子嬉鬧。
風在吹,孩子的笑鬧聲混在風里,我在那站了許久,直到天光漸暗,房內亮起了燈,我才等到我在等的人。
廊下的門被由內打開,一個穿著淡黃圍裙的婦人走出,雖是已近五旬,但仍看得出過往的美貌。我看著她走向兩個孩子,俯低喃了什麼,然後直起身,不經意地望向我。
她並沒有馬上認出我,先是疑惑,然後才是恍然大悟,嘴一張,她不自覺地喚︰「小梢……」
我沒辦法讓自己坦然地對她,望著向我走來的女人,我點了點頭。「你好。」
「你……怎會……」像是還處在混亂中,她的手扶著籬笆,聲音干澀︰「你怎會在這?」
我的惰況並不比她好多少,抓著皮包的左手緊得發起抖,我努力淡漠道︰「回來看看。」
「但……」她回頭看向屋子,神色里是掩不住的慌亂。「你……你要進來嗎?」
我不會不懂她話里的意思,搖了搖頭,我沒有說話。
明顯地像松了口氣,她一面回頭看著屋子,一面對我說︰「我……我現在不方便,我們晚點約個地方見面好嗎?」
「九點,前方轉角那間小餐廳。」我的聲音平板得不帶一絲感情。
她點點頭,眼依舊不斷地往房子那兒瞟。
「我先走了。」再留下來也沒有意義吧?只會打擾了人家……
「嗯。」她有些心神不寧。「我們晚點見。」
轉身往街頭走去。我搞不清心里一直要泛起的情緒是什麼?我幾乎要後悔回到這兒來了……
「小梢?」
我猛地轉過身。
「有人知道你回來了嗎?」她掩不住緊張地問。
「沒有。」我回。
回過身繼續往前走,高跟鞋的聲音「喀啦喀啦」地響,月光無聲地跟在我身後,我不知怎地竟笑了,笑里是濃濃的荒謬意味。
我剛見到我的母親了,我長達八年未見的母親,不管我曾幻想了這場景多少次,卻從沒想到結果會是如此。
她甚至不記得問我一聲「你好嗎」
低聲一嘆,我想,至少她還記得我的名字,我似乎該滿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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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小餐廳里,我低著頭看著暗紅色的桌面。
記得從前我們常到這兒來吃飯,那時我還很小,最愛吃這兒的蛋包飯。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們就幾乎不曾到過這兒了呢?
我想不起來。
門前迎客的銅鈴聲如同過往,那穿過自動門朝我走來的一對男女,卻再也不像從前一樣了。
男人比起從前似乎多了十餘斤的贅肉,頭上的發線也向後退了不少。我看著他,突然間不再確定我看到的是誰……
這人就是我的父親嗎?
歲月似乎對在他身旁落座的女人較仁慈些。她仍能稱得上是美麗的,記得從前我總是想不透,身為她的女兒,為何我不會遺傳到一丁點她的美?
坐在我身前的兩人好似都有些局促難安,女人望望我、再望望身旁的男人,像不得不開口似的說了一句︰「我想你難得回來,所以就找你父親一道過來了。」
看來他們一直都還有聯絡。
「八、九年不見了,你……你看來還不錯。」男人嘗試地開口。
「現在在哪里工作?結婚了嗎?」女人像要填補空白似的問。
「現在問這些,不嫌太遲了嗎?」我垂下睫,唇微諷地一句。
女人一窒,看了男人一眼後,不知怎地就開口罵了起來︰「都是你!早跟你說過孩子年紀還小,不該讓她一個人在外地念書,瞧她現在——」
「你要反對,當初為何不把她帶在身邊?少在那——」
我往後一靠,像在看戲似的看著眼前互相指責的兩人。
八年前的某個晚上,他們將我叫到客廳,理智冷靜地告訴我他們要離婚,至于我,他們還商量不出結果來,所以問我想跟哪一個。
我誰也不想跟,既然沒有人要我,我就自己一個人過。
看著他們像松了一口氣的樣,我還能說什麼?說我只是有點賭氣?說我只是希望有人會願意要我?
到外地去念了半個學期的高中,又念了四年大學。期間,他們不曾來看過我一次,開學、畢業、任何大小節慶,他們從不曾來過,唯一能證明他們真的存在的,只有固定匯進帳戶里的存款。
這些年來,我不是過得不好,然而心里其實一直有個結,一個我不願去拆解、寧願忽視的結——
為什麼不要我?
是不是我做了什麼錯事?是不是我哪里不好?是不是我哪里有問題?是不是我不夠乖?否則為何生我養我的父母會不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