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但我想更了解你。」喝一口酒醒醒腦,他勉強自己重新建築對抗她的心牆。
「我是個很糟的人,從以前就是。」她支著下巴,低頭看著桌上的方格桌巾。
「是嗎?一定有原因使你變成這樣,難道,真是你父母的關系?」他直接切入主題。
她輕微地抖瑟一下,才道︰「應該是吧。」
「那年……出了什麼事?」他知道關鍵時間是在她十四歲那年。
「那年……我十四歲……其實,之前的日子就不太好過,可是我總相信會熬過去……沒想到……」她又頓住了,翻開不堪的往事,常會痛得比死還難受。
他沒逼她,耐心地等待她自己開口。在心理學的理論上,引導病人自己說出心結是治療的重大課題,所以他不急。
「我母親原本是個千金小姐,她愛上了司機的兒子,那份濃烈的戀情,讓她寧願舍棄家人和富裕的生活,與情人私奔。這件事把我外公和外婆氣壞了,從此不準她進家門,可是她不在乎,她認為愛情比任何東西都重要……」她的臉色變暗了。
回憶的匣子一經開放,就再也關不上了,她閉起眼楮,忍住被沖擊的痛苦,繼續道︰「可是她錯了,落拓的父親一事無成,很快的,曾經對母親信誓旦旦要愛她一輩子的話在貧賤的生活中磨滅了,他開始酗酒,在外面和女人胡搞,起初,母親並不介意,她以為他只是在發泄對人生的不滿,不多久就會回家,再度回到她身邊,可是,父親卻讓她失望了,他變本加厲,經常帶著不三不四的女人回家,完全無視于母親的存在,並經常冷譏她這個大小姐比不上外頭的女人能讓他滿足,而且指責她成了他的累贅……」
楊恕的眼神變得幽深,仍然靜靜聆听。
「從我有記憶以來,父親就很少在家,母親生下我後,變得神經衰弱,我外公看不下去,派人將我們接回老家,讓母親好好靜養,然而,父親卻因此大發雷霆,罵母親背叛他,不時找上門胡鬧,又是要錢,又是要帶走母親,在一次的騷擾中,外公被氣得當場昏厥,送醫院後就再也沒醒來,外婆傷心得舊病按發,撐沒一年也走了,留下被愧疚和痛苦折磨不已的母親,她的心病包加惡化,常常會嚎咷大哭,或是尖聲亂笑,把僕人們全都嚇走,我也曾經害怕回家而躲在學校徹夜不歸,只希望不要面對瘋癲的母親……」
淚不知不覺在她的眼眶流轉,她的思潮回到了少年時期的那段記憶,呼吸變得急促起來。
「十四歲那年,在一天夜里,父親帶著一個女人沖進了家門,向母親要錢,母親拒絕他,並且趕他們出去,父親惱羞成怒,竟出手痛揍了母親一頓,我嚇得躲在自己房里不敢出來,然後,就听見一個驚恐的尖叫聲……」她的眼神變得冰冷,又道︰「等我跑出去一看,父親倒在客廳的地上,滿地都是鮮血,母親則拿著一把水果刀,站在他的尸體旁邊,臉上沒有表情。尖叫聲是那個女人發出來的,她狂叫地奔了出去,逃得東跌西撞……我走到母親身後,兩腿發軟地跪了下來,全身無力地瞪著瞠目而死的父親那張丑惡的臉……」
那一幕就在她眼前重演!
佟朗青沒有焦距的瞳仁瞪著前方,她正看著那潛藏在她心中十年的畫面。
楊恕知道這是最重要的一刻,屏息地看著她,並未打斷。
「母親慢慢地轉過身來,用一種我從沒見過的正常表情,冷靜地笑了,她說……愛情全是狗屎!女人把愛情當生命,男人卻把愛情當游戲,什麼情比石堅,什麼山盟海誓,她為了愛情拋棄一切,換來的卻是椎心的懊悔與傷痛,刻骨銘心的愛,到後來果真刻在她的骨上,刺在她的心里,那經不起任何考驗的愛情,全是虛無縹緲的……她說,與其把我留在這充滿了愛的騙局里的世界,不如帶著我一起走……然後……然後她倏地掐住我的脖子,猙獰地大笑…………死吧!都一起死吧……」
她的雙手在不覺中掐住了頸子,拚命搖頭,似乎母親的靈魂重現,要再一次殺了她!
「朗青!別說了!」楊恕駭異地抓住她的手腕,遏止她再想下去。他受不了看她如此傷心驚懼,才會在這緊要關頭月兌口喚她。
可是她沒听見他的聲音,她已經陷進殘酷的回憶里,無法抽身。
「不要……媽媽……我不要死……」她低喊著。
楊恕看見四周異樣的眼光,于是匆忙買單,攬住她走出了「心泉居」,來到他停車的地方,一把將她擁住。
「朗青……」他低頭盯著她,擔憂地撫著她的發絲。
她還沒完全回神,按著道︰「母親後來沒殺我……她下不了手,我記得她那張絕望的臉……她要我別相信愛情……要我小心別讓愛情接近……說完之後……」
說到這里,她開始戰栗,全身抖得幾乎散去。
「朗青,別想了!」他用力抱住她,心疼地低喊。
「血!」她驀地驚叫,推開他,不停地擦著臉,像要拭去什麼骯髒的東西,迭聲哭號︰「她的刀劃向她的脖子!血……血噴到我臉上……好熱……好燙……好……好可咱……」
淚終于決堤了。
十四歲所經歷的一切,她連淚都來不及流出就因驚嚇過度而封死心靈,後來的事她根本不記得,不哭不笑的她只是安靜地被送往醫院,接受心理治療,當她能夠再度思考,能再次感受喜怒哀樂時,她已經在醫院住了一年。
然後,她變成了乖戾可怕的愛情殺手。
表面上正常了,實際上卻還未掙月兌心靈的陰影,她用特別的手段來抒發內心的痛苦,用別人的愛情來填補心里的大洞,可是,那個無底洞卻愈補愈大。
楊恕緊緊擁住她,想撫平她的痛楚,她那縴弱顫抖的身體已到了極限,說出來也好,起碼,她不再需要掩藏什麼,也不需要再逃避。
哭了許久,她的心輕松許多,抬起頭,她無法想象竟會在楊恕懷中找回她的心,是他幫她月兌困的,因為愛上他,信任他,所以才能盡情地在他面前解開記憶的盒子。
多奇怪啊!母親口里孜孜念念如猛獸毒蛇的「愛情」,竟是治好她創傷的藥方。
「謝謝你……」她柔聲說。
楊恕臉色一變,罪惡感油然而生。
她向他道謝?她根本不知道他為何而來,為何接近她,就把心掏出來給他看。
他要繼續他的計劃嗎?他的信心動搖了。
可是,十年前的羞辱在這時又閃進他的腦海,她惡劣的模樣歷歷在目,他能就此放過她嗎?
不!他不能因為這小小的悸動就放棄,他得記住在女友靈前下的毒誓,佟朗青縱然可憐,難道他的女友就不可悲?
「別謝我,舉手之勞。」他咽了一口氣,擠出笑容。
「這件事壓在我心里十年了,沒想到說出來後輕松多了。」她含淚依向他的胸口,吐一口氣。
「你從沒對任何人提過嗎?」他無意識地搓著她的背問。
「沒有,你是第一個。」她輕輕地說。
「為什麼這麼相信我?」
「因為……」她仰起臉,微微一笑。「因為你不一樣。」
「不一樣?」他挑高眉頭。
「我從來不認為會和任何人,尤其是任何男人有瓜葛,我不僅遠離愛情,更孤立自已,我以為自己永遠不能愛了,可是,卻在這時遇見了你……」
楊恕不懂心中的脹痛是為了什麼,他蹙了下眉,沒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