額豪痴痴凝視著靜臥在虎皮大毯上的帆齡,望著她緊合的雙眼,望著她安詳柔美宛如深深沉睡的白玉面龐……
他握住她冰涼柔軟的小手,將她幾乎沒有任何氣息的身軀溫柔地摟入懷中,一顆心仿佛也飄飄蕩蕩地空了。
「自從你戰死的消息傳回北京,她在衣冠祭中昏倒之後,便病了。」
朱心同坐在氈上,喝著熱騰騰的女乃子茶,俊雅飄逸的容顏在連日來不眠不休的兼程趕路、關山跋涉之後,顯得極是憔悴疲憊。
「她一直昏迷著,幾乎不能進任何飲食。京城里的所有大夫,包括御醫,全都束手無策。她最清醒的一刻,便是懇求我送她來見你……」
他聲音微微哽咽了。「她說要來赴你們之間的誓約——然後就陷入了昏睡之中,再也沒有醒過來。」
額豪緊擁住帆齡不醒的身軀,想起兩人之間的深約密誓,一顆心就宛如有利刃尖銳攢過一般,痛得他不能喘氣,渾身顫抖。
二月十五,團聚相見——那麼昨夜里來赴約的,是她的魂魄;是她心心念念也不能忘的願望和誓言,所以化做夢魂,越過萬里關山,來赴他們之間的情誓……
他咬緊牙齦,烙燙般的熱淚滾過了他的面頰,他將臉深深埋在她冰冷的掌心之中,壓抑著的低低嘶嚎聲,像瀕死的狼嗥般,在帳幕里愴然飄散開來。
望著他柔腸寸裂,卻無法慟哭的悲痛模樣,眾人都覺淒然心酸,知道他心中的哀慟已深入骨髓,深到了不能宣泄,不能嚎哭的地步。
那種嚎叫不出來的悲傷,是一種痛到極點,不能解月兌的痛苦——眾人淒楚不忍地注視著額豪,心中都為他感到淒惻難過。
「我們用狼煙傳訊,要各個驛站準備日行千里的快馬,一路上換馬不換人,輪流駕馭馬車,日夜趕路,終于將帆齡郡主在今夜送到了呼倫貝爾草原。」明安舉袖拭淚,哽咽道。「王爺,是我不好,我沒有完成您的托付,將帆齡郡主安然無恙地送回您身邊。」
「不是……不是你的錯。」額豪神色茫然,在心為之碎、腸為之斷的深沉絕望和悲痛之中,他什麼也不能思考、不能想了。
「是我——我不該詐死,不該……不該留她一個人在北京城……」他聲音嘶沉,難言的酸楚梗在喉中,讓他暗啞得幾乎說不出話來。
原以為萬無一失的計策,竟是如此陰錯陽差——蒼天弄人,莫過于此了。
他心中悔恨、傷心到了極處,一種說不出來也哭不出來的痛,折磨著他已然粉碎成灰的心,永無止盡的煎熬著他……
他背棄了命運,而她卻被命運所背棄——原來從頭到尾,始終在命運的掌握之中,不斷地鑄著無可挽回的錯誤……
「一切都是我的錯——我一開始,便不該出征討伐葛爾丹的,葛爾丹侵略漠西蒙古,攻打自己族人,在蒙古興起漫天戰火,所以我一直認為自己出征剿伐準噶爾叛軍,是為蒙古平亂,是造福于自己的族人。」
他茫然注視著帳外的沉沉黑夜,知道自己的生命,從此再不會有白天。
「然而這一年下來,戰火在蒙古燎原,蒙古各部落飽受烽火之苦——死的、受苦的,都是我自己的蒙古同胞……」
他藥緊下唇,血絲從他咬破的唇中流了下來。
「葛爾丹雖然作亂,但他終究是蒙古人,而他所率領的準噶爾叛軍,也是蒙古人,這場廝殺戰爭,死的大部分都是蒙古人……」
自從到了呼倫貝爾大草原之後,他看到因戰亂而流離顛沛的蒙古族人,還有自己族中的勇士,一個個喪生在戰火之中——沉郁和悲涼就始終像兩條繩索般,捆綁著他的心,不得解月兌。
「準噶爾叛軍突襲,我身受致命重傷,軍中所有人都以為我活不成了。是我的烏珠穆沁族人不肯放棄希望,和明安商議,偷偷將奄奄一息的我運出軍營,求治于薩滿法師,救了我的命……」
怔怔望著帆齡瑩白如瓷玉的面龐,他將臉兒緊挨著她的頰,淚水終于緩緩淌落了下來。
「我活了過來。但我,不能再和自己的族人打仗了——然而就算我結束這場戰役,班師回京,只要蒙古以後再有戰事,清廷仍然會派我出征。所以我左思右想之下,只能決定讓武宣親王這個人、這個名字徹底從世間消失……」
眼淚從他臉上直滾下來,混著他唇上咬破的鮮血,滴在帆齡雪白的臉上,當真是血淚斑斑。
「我假造死訊,將訊息六百里加急傳回北京,派明安去北京吊喪,想悄悄把帆齡接來,從此隱姓埋名,和帆齡在蒙古草原上做一對游牧夫妻,過著與世無爭的生活——我一切都計劃好了,不應該會演變成這種局面……這中間,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錯呢?」
他心痛欲絕、淒茫飄忽地望著帆齡蒼白死寂的容顏,輕輕吻上了她冰冷的唇。
若她從此再不能醒來,和他共享霧靄流風、日夜星辰、春夏秋冬——那他的這一生,又有什麼意義呢?
他渾渾噩噩地抱起帆齡,像失了心魂般地茫然向帳外走去,就像是置身在噩夢之中……
這場噩夢,他怕自己這一生是再也醒不過來了。
「大哥,你要抱著帆齡到哪兒去?」朱心同見額豪神不守舍,心碎恍惚,急忙擔憂地攔住他,不讓他走出大帳。
「我要去哪里?」額豪恍惚一笑,聲音空空洞洞的,他低低、喃喃地說︰「這天地之大,已經沒有我可以去的地方……我自己也不知道,我還能去哪兒……」
「你醒醒吧,大哥,帆齡還沒完全斷氣,你怎麼可以就這樣放棄了希望?」
朱心同拉住他的手臂,搖晃著他的身軀,似乎想將他從失心失神的絕望中搖醒過來。
「你瞧瞧她——她一息懸而未斷,為的就是等待你,等待著再見你一面。」朱心同激動地指著他懷中的帆齡。
「即使你戰死的消息傳到北京,即使朝廷為你舉行了衣冠祭,她仍然相信你沒死,仍然相信你在呼倫貝爾草原等著她——所以她求我,求我送她到這里來赴你們之間的誓約……」他心痛地說。「在最絕望的時候,她仍然堅定地相信你仍然活著——而你,為什麼不能對她有一點兒信心?為什麼這麼輕易地便要放棄了她,也放棄你自己?」
額豪一怔,低頭望著懷中昏迷不醒的帆齡,只見她鼻息微弱似無,仿佛隨時都會停止呼吸。可是一息卻始終懸而未斷,就像是一絲小小的牽絆,要系住渺渺人間的永恆愛戀……
額豪心動了,震撼了,身子顫抖起來,熱淚直灑下來。
是什麼樣的力量,讓她在瀕死昏迷中,仍拼命續住一絲氣息,不肯斷氣?
他斗大的淚珠一顆顆淌落下來,每顆熨燙的淚都落到了她臉上。
「想想你中箭重傷將死的那一刻,你腦中在想什麼?是什麼支撐著你挨過那個生死關口?」
「我中箭的時候,想到的只有帆齡,只有我們之間的誓言……」額豪哽咽,被淚水洗滌過的心卻逐漸清明、澄淨開來,仿佛終于在黑暗中見到了一線光亮。
「對,所以帆齡妹子一定也緊記著你們之間的誓言,要和你團聚相見!」
朱心同見他神智逐漸清醒,終于松了口氣,說道︰「現在雖然她昏迷不醒。也只剩了一絲氣息,但只要續住她一息不斷,她就可能會有清醒過來的一天。」
明安也幫著勸解安慰額豪。
「是啊,王爺,您要相信緣分的流轉是跨越生死、無窮無盡,不會輕易斷絕的——咱們蒙古人從來不向命運低頭,因此您絕對不能死心。我相信總有一天,帆齡郡主一定能夠醒過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