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覺自己就像困在迷霧里一般,找不到去向,辨不清來路,不知自己究竟該何去何從?
他明白自己該信守對定廣親王的承諾,可是帆齡的柔情卻又叫他難以割舍——他怎麼會把自己陷入這種進退不得、前後無路的境地里來?
「你知道嗎?我們蒙古人有句諺語說︰‘既然說了好,就不再說疼’。那意思就是說——如果答應了人,任憑怎樣艱難困苦,也絕不會反悔!」
他深呼吸,抑下心頭的劇烈疼痛,負著雙手,望著天上的清冷月光,神色淒涼而迷惘。
「我答應過你阿瑪,要替你找個漢人夫婿,送你出閣的——帆齡,你別逼我,別逼我做一個毀約背諾的人!」
「我逼得了你嗎?這世上,除了你自己,還有誰能逼得了你?」
帆齡淒迷一笑,眼中有著若隱若現的淚光。她撿起地上的枯枝,在雪地上,用枯枝一筆一劃地寫著字。
落葉空蒙,雕殘的金銀雙杏一瓣瓣飄落到了她發上、衣上,有著一種迷離的美麗,額豪不禁瞧得痴了。
薄霧輕輕掩來,一切都化作了似醒非醒,煙一樣的朦朧。
「你還記得我小時候,每當下雪的時候,你總是拿著樹枝,掌著我的手,在雪地里一筆一劃教我練蒙古字嗎?」
帆齡用枯枝在雪地上來來回回、縱縱橫橫地寫著。冰冷的空氣,像一股寒霜,涼透了她的指尖。
額豪心中一酸,低低道︰「我記得。」
「你還說雪是最好的紙帛,因為太陽一出,雪就化了,再怎麼難看的字,也不會留著讓人笑話!」
帆齡回眼望他,深情的眼神氤氳朦朧,仿佛落入一個落花淒迷的夢境里,追尋著永不復返的兒時回憶。
「只可惜那樣的日子,再也回不來了。」她輕輕嘆息,丟下手中的枯枝,淚花在她眼眶中懸浮欲墜。
「現在,你再也不可能掌著我的手練字了。」
額豪黯然,胸口激蕩的波濤,掩不住那剎然涌來的悲傷。
「你不是小女娃兒了,還需要人掌著手練字嗎?」他擠出一抹笑容,強自抑制住心中的淒酸,輕快地道︰「好久沒看你的蒙古字了,讓我瞧瞧,你的蒙古字是進步還是退步了?」
他低頭望向雪地上的字跡,一時間,不由得呆了,只見雪地上縱縱橫橫只寫著八個漢字,卻哪里是什麼蒙古字?
「人生意專,必果夙願?」
他抬起眼來,疑惑地望著帆齡,不明白她為什麼毫無來由的寫起這八個字來?
「我今兒個在書齋里發現了一本書,是唐朝傳奇小說的‘靈鬼志’,里面有個故事叫‘柳參軍’,挺有意思的。」她凝望著額豪,淺淺淡淡地笑。「你看過這個故事嗎?」
「靈鬼志?」額豪搖頭。「你明知我從不看那些怪力亂神,子虛烏有的書。」
「這個故事是說在唐朝時,有個曾在華州擔任參軍的柳生,他卸下參軍一職之後,便在長安城里居住。有一天,他在曲江之畔,邂逅了一個如芙蓉般的絕子,一見傾心,從此念念不忘。」
帆齡伸出雙手,接住從空中飄落的金銀雙杏,迷迷蒙蒙地道︰「柳生尾隨女子的馬車一路到了長安城的永崇里,才知女子是當地大戶人家的小姐,姓崔!他備了厚禮去賄賂崔小姐的婢女輕紅,想請她代為引介認識崔小姐。可是輕紅是個忠心的婢女,說什麼也不肯受他的禮,柳生想不出接近崔小姐的辦法,真是苦惱極了!」
額豪輕聲笑了,「小時候,總是我說故事給你听,現在換成你說給我听了嗎?」
帆齡微笑道︰「我知道你性子剛豪,一向不愛听這些風花雪月的故事,不過這回,你得耐著性子听我說完。」
她攤開雙手,讓掌中的金銀雙杏繽紛墜地,繼續道︰「這崔小姐原是許了人的,未婚夫婿是自家王姓表哥。可她自從在曲江見到柳生之後,早已暗許情衷,寧死也不嫁王姓表哥。向來寵溺女兒的崔夫人知道女兒的心事之後,便作主讓女兒與柳生完婚,遠遠避居在金城里。為了防止王家追討婚事,崔夫人還到王府去誣告王家兄郎,說他不遵禮法,強行搶走了崔小姐。王老爺大發雷霆,無論王郎如何申辯,說自己並未搶走表妹,王老爺就是不信,狠狠毒打了兒子一頓。」
額豪濃眉一揚,怒道︰「這崔夫人好不講理,既縱容女兒逃婚,又諉過攀誣到王郎身上,真是太不仁不義了。那王老爺也未免糊涂得過了頭,自己兒子既然跟崔小姐有婚約在身,又何必強行搶人?他怎麼如此輕易便信了崔夫人的謊言?」
「一個母親為了保護自己的子女,什麼事都做得出來。」帆齡輕輕一笑,抬起頭來,望著天邊一泓圓月。
「王老爺在毒打了兒子之後,也發覺到事有蹊蹺,便暗中派人四處查訪崔小姐的下落。一年之後,崔夫人去世,柳生帶著崔小姐和輕紅從金里趕回奔喪,被王郎踫上了,王家這才知原來崔小姐竟然偷偷另嫁了他人,大怒之下,一狀告到官里。」
「官府如何裁決女敕?」听到這里,額豪也有了興味,追問著結果。
「王家先下聘禮,崔小姐應是王家的人,所以判歸給王家——她和柳生,就這麼被拆散了。」
帆齡聲音中有幾許惆悵,續道︰「崔小姐被迫嫁給王郎為妻,過了好幾年,始終惦念著舊人的崔小姐派婢女輕紅暗中去打听柳生的下落,尋到柳生之後,她賄賂家丁搭起一個和牆同等高度的土坡,帶著輕紅越牆私逃,和柳生私奔去了。」
額豪皺了皺眉,卻沒有說話。
「我知道你想說這是‘紅杏出牆’,不過情之所鐘,那也是沒法子的事,誰叫崔小姐愛的人是柳生而不是王郎呢?」
帆齡嘆氣,輕聲說︰「王郎發現妻子越牆私逃之後,不肯善罷甘休,不斷尋找,終于發現了柳生和崔小姐的下落,他再次告官。這次,柳生被判誘拐良家婦女,判流刑,放逐湖北江陵,永遠不準回鄉。」
額豪為吁了一口氣,問道︰「那崔小姐呢?」
「崔小姐被帶回王家,兩年後,思念柳生成疾,病死了,而忠心耿耿的輕紅跟著殉主。王郎心中十分哀痛,為她們舉行了隆重的喪禮,並將輕紅葬在崔小姐的身旁。」
額豪怔怔望著帆齡,听著她輕甜嬌柔的聲音,細細娓娓地說著唐傳奇里的故事——在這涼月加水的夜里,像夢一樣的美麗時刻,他覺得恍惚迷離,心中有著一種說不出的纏綿。
「人雖然死了,故事卻還沒結束。」帆齡捧起地上的女兒紅,揭去封泥,打開捫塞,遞給了額豪。
「柳生被放逐到江陵之後,愁腸百結,每天思念著崔小姐。有一天,他听見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打開門一看,站在門外的竟然就是崔小姐和輕紅。」
額豪一愣,忍不住錯愕問道︰「怎麼會?她們……她們不是死了嗎?」
「是啊,怎麼會?但柳生可不知道她們已經死了,他問出口的第一句話是你們兩個弱女子,怎麼能到距離長安千里之遙的江陵來?」
帆齡嘴角噙著一抹神秘而又哀傷的笑意,輕聲道︰「而崔小姐回答他的,便是這八個字——‘人生意專,必果夙願’!」
她仰起臉來,眉如月,,眸如星,一瞬也不瞬地凝視著額豪。
「這意思就是說,一個人如果能夠專心誠意,虔誠祈求的話,一定可以得償夙願!所謂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崔小姐雖然死了,但她至死未忘摯愛,就算生不能相依,魂魄也要相隨。所以她的魂魄找到了柳生,和柳生共同生活了兩年,極盡恩愛繾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