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個侍女偷眼望去,只見額豪正領著一群青衣打扮的文人學士們,撫石倚泉,過橋游廊,往祿水亭這兒走了過來。
祿水亭四周,環繞著一道翠綠色流水,水聲泠泠,其中仿佛有細細的花紋,湊近一看才發現水底鋪了綠色錦緞,錦緞織著本色花,襯得流水亮滑青翠,蜒蜿如茵,就像一根長長的翡翠簪。
眾人站在橫架溪上的白玉單孔石橋上,俯望著水中點隱點現的花光雲影,一個年輕文人禁不住贊嘆道︰「古人王羲之蘭亭留宴——武宣親王,您這座祿水亭,溪水環繞成渠,正和蘭亭有異曲同工之妙啊!」
額豪含笑不語。
「在宮里和各親王府,大多設有專供飲宴的流杯亭。」侍候在旁的管事太監走上一步,向眾人解釋道。「這流杯亭呢,就是亭中地面開有蜿蜒曲折的細細水道,流水可載著酒杯在水道中游走,因此不管站在亭中任何位置,都可以取到酒杯。」
避事太監示意亭中執壺的侍女將十余個斟滿了美酒的酒杯,放置于溪流上游,讓酒杯隨波蜿蜒而下。
「各位爺們,酒杯已經安置好了。」管事太監笑道。「諸位爺想喝酒的時候就往溪中取酒,不用再隨手拿著杯兒啦。」
額豪佇立橋頭,邃亮雙眸熠熠放著光華,炯炯如炬地望著眼前這群漢人文士、名流才子。
暮色煙中,落日余暉里,他不羈而沒有結辮的發在風中飄飛,蒙蒙光影,掛在他清朗的眉宇間,益發顯得風采煥發,神韻不凡。
「晉人王羲之和友人在蘭亭聚會,曲水流觴——也就是大家環溪而坐,將酒杯放入溪中,酒杯漂到哪個人面前,哪個人就必須取杯飲酒,同時賦詩一首。」
額豪跨下白玉石橋,走到亭中,望著隨溪水漂流而下的酒杯,笑道︰「今日我們就效法古人,來個曲水流觴,詩詞文會吧!」
他抬起頭,只見晚風拂過簇簇梅蕊,搖曳出一片欲碎的紅影,漫天柳絮,化作雪花飛。
「咱們就以柳絮為題,來個集詞聯句,取到酒杯的人要順著前人所吟出的詞接續下去。」
他俯身,從碧漪清波中撈起了一個酒杯,笑道︰「既是我出的題,那就由我先獻丑了。」
他仰首,將懷中的酒一飲而盡,長吟道︰「蜂園蝶陣亂紛紛,幾曾隨逝水,何必委芳塵?」
他頓了頓,思索片刻,續吟道︰「韶華休笑本無根,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雲。」
眾人紛紛走入亭中,轟然贊嘆。
「武宣親王戰功彪炳、武震天下,沒想到詞華風采,竟也如此不凡,真是文武雙全,令人佩服!」
一個文雅蘊藉的年輕人擊掌道︰「王爺這幾句詞,有凌雲之志,果然胸襟恢宏,非尋常人所能及啊!」
另一個年經書生卻頻頻搖頭,嘆道︰「王爺的詞作得好,卻也出得刁,這尾句‘送我上青雲’已經把韻腳押全,卻讓下一個接到酒杯的人要如何接續得下去呢?」
溪林深處,突然傳出一縷悠揚的笛聲,隨著緩緩清風,貼著靜靜水音,忽而輕柔、忽而嘹亮,向四處飄散開來。
祿水亭畔矗立著十多株被稱為帝王樹的金銀雙杏,茂密的枝極集結如蓬。一個身穿雪白杭紡長衫,外罩墨綠色緞子坎肩的俊逸公子,從杏林中緩步走了出來。
只見他眉眼含笑,迎風吹笛,金銀雙杏隨風飄落枝椏,拂滿了他一身衣袖,看起來格外顯得俊秀出塵、翩然飄逸。
他走到溪邊,放下手中瓖玉長笛,取起水中一個漂流而來的酒杯,曼吟道︰「漂泊亦如人命薄,落去空繾綣,飛來說風流。」
他聲如清風,抑揚頓挫間毫不費力地便把額豪的詞給接續了下去,轉韻竟如行雲流水般,完美得不著任何痕跡。
「縱是草木也知悲,一生被緣誤,未老竟白頭。」
他將杯中酒一飲而盡,亮了亮杯底,含笑將空酒杯放回了溪中。
額豪眯起眼,仔細打量這位翩翩而來的不速之客,腰間懸著一塊漢玉扇墜兒,渾身散發出一股從容不迫的優雅氣勢,看似清華幽雅,卻風采逼人。
「請問尊架貴姓、台甫?」額豪客氣詢問,心中卻暗暗納悶。此人不論是衣著打扮、言談舉止,都顯示出身世不凡,非富即貴,絕不是尋常人物——而他竟不知北京城的漢人文士中,有著如此出類拔萃、如龍似鳳般的頂尖人物。
「在下姓朱,字心同,家居江南。」
那倜儻飄逸、神采風流的俊美男子輕拍著手中玉笛,微笑道︰「我剛打杭州來。今日一進北京城,便听說武宣親王宴請漢人文士、廣開王府大門,只要是漢族文士,不用持帖便可拜會——既然躬逢盛會,因此在下便不請自來。來得冒昧了,還請王爺見諒!」
額豪心中一動,這青年公子身上似乎有一種難以捉模的尊儀風采,清雅飄逸中隱含著雍容華貴的氣勢,使人望而生敬,親而難犯。
「朱是前明皇姓——閣下風采非凡,舉止高雅,出身定然很尊貴,又正巧姓朱……」額豪不動聲色,微微笑道。「莫非閣下是前明帝皇後裔?」
他語氣清淡,就像閑敘家常一般,說出來的話卻宛如石破天驚。
眾人一听,全部倒抽了口冷氣——近日來民間沸沸揚揚,都傳說前明崇幀皇帝的三皇子朱慈炯其實未死,正藉著宗教掩護,在漢軍八旗、奴僕佃役中秘密組織抗清隊伍,打算反清復明。
眾人栗栗而危,來人若真是朱三太子,一旦被朝廷知曉,那武宣親王府這場詩筵將成為一場抄家滅門的死亡之宴,在場的所有人都逃不了株連謀反之罪。
听了額豪的話,朱心同卻是神色不變,一撫手中長笛,縱聲大笑。
「武宣親王真是好膽量、好氣魄,一開口便直搗黃龍,竟然不拐彎抹角的試探起朱某來了。」
他饒有興味地注視著額豪,含笑道︰「倘若我真是前明帝皇後裔,王爺又打算如何?」
「倘若你真是前明帝皇後裔,甚至就是朱三太子本人,那本王會立即著令府內侍衛,將你拿下送交朝廷。」
額豪雙眉微揚,目光炯然一閃,泰然笑道︰「擒拿反逆首腦,可是大功一件,必要時本王甚至會親自出手——不是本王夸口,至今還沒有人,能夠和我額豪交手而安然月兌身。我額豪要捉的人,就絕難逃出我的手掌心!」
眾人一听,立即鼓噪起來。
「對對對,王爺快快擒下這造反作亂的謀逆賊子!」
「王爺功名赫赫,爵位顯貴,千萬不要為了一個來歷不明的人而見疑于朝廷,甚至惹來殺身滅門之禍啊!」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的,都害怕惹禍上身,每個人都巴不得額豪能夠立刻拿下朱心同,管他是不是朱三太子?只要捉他入罪,眾人便能撇清這「反清復明」的天大禍事。
對眾人的鼓噪喧嘩,額豪似乎听而不聞,他背負雙手,面對著朱心同,威儀內欽,氣定神閑地笑道︰「不過倘若你真是朱三太子,只怕也沒那個膽量敢踏入我武宣親王府,否則以你前明太子之尊,明知我是大清敕封的蒙古親王,又手掌理藩院,你擅進我武宣親王府,豈不是身入險地,自投羅網嗎?」
朱心同目光灼灼,定定凝視著額豪燦燦如焰的瞳,兩人眼光交會間,一種奇異而復雜的感受同時在兩人心中升起。
那是一種棋逢對手、旗鼓相當的暗中較勁感——卻又有著英雄識英雄,惺惺相惜的知交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