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旭?」
一接起,她就喚了他的名。
「允芝。」
「怎麼了?」
「當初你是看上我哪一點?」
「……嗄?」話機彼端傳來錯愕的口吻︰「你喝醉了嗎?」
「沒有。」
然後彼端沉默了半晌。
「因為你很有自信。」
「就這樣?」他皺了眉。
「光這樣就可以定義很多事情了。」
「說的也是。」他嗤笑出聲。
「你遇到什麼事了嗎?」對方追問。
「沒什麼,一時興起。」
「少來。」
「是真的。」他暗笑,自己還真是說謊都不會結巴。
「干脆這樣吧!」林允芝無預警改了話鋒︰「我剛下班,要去喝杯,要不你陪我去?」
葉東旭暫且不語。無來由地,他仿佛想像到了對方去找梁若穎的畫面。
「好。」他一口答應了下來。「約在哪見?」
他幾乎認不出她來。
不是因為Bar里的燈光太暗,而是因為她換了一個發型,而且是落差相當大的那一種改變。
「你燙頭發了?」
葉東旭繞過桌子,坐在她的對面。
「哦,你來啦。」一听見他的聲音,林允芝立刻揚起笑顏。「你吃過了沒?要不要吃點什麼?」
「不用,我不餓。」他利落月兌下外套,披在椅背上。
「那……你覺得好看嗎?」她問。
「什麼?」
「好看嗎?我燙這樣。」她下意識地模了模發尾。
听了,葉東旭一頓,隨後失笑道︰「好看是好看,不過你怎麼會突然想把頭發燙卷?」
在他的記憶里,林允芝總是留著整齊簡單的直發,或長或短,偶爾扎成馬尾,就是不曾看她在發型上面花太多的心思。
「因為我受夠了被客戶說「你這麼年輕」之類的屁話。」語畢,林允芝忍不住翻了個白眼,拿來玻璃杯又喝了一口威士忌。
葉東旭莞爾,很懂她的心情。
當年他剛進入事務所的時候,客戶一見到他,總是會先開口嘆道︰「你就是葉律師?好年輕啊。」
別誤會,這絕對不是贊美,而是一種質疑--對他的能力產生質疑。
在法律人的圈子里,听見「你好年輕」通常會有兩個相對的時間點。一種,是在初步自我介紹的時候;另一種,則是委托事項圓滿達成之後。
前者的情況,通常真正的意思是︰「你這麼年輕,沒多少經驗,我這案子交給你到底可不可靠?」
然而,後者卻可以解釋成︰「你這麼年輕就可以把事情處理得這麼漂亮,不錯不錯,你這年輕人有前途。」
憶起了自己還是菜鳥時的日子,葉東旭不自覺輕笑出聲。
「笑什麼?這麼好笑?」林允芝故作不悅的表情,睨了他一眼。
「沒有,不是笑你。」他擺擺手示意否定,同時向服務生點了一杯同樣的威士忌。
「所以呢?你的快炒店打算繼續開到什麼時候?」她另起了話題。
「開到我繳不出房貸為止。」
聞言,林允芝冷笑了聲,道︰「你這是何苦呢?」
「我沒有任何「苦」的意思。」
「你知道我是指什麼。」她吁了口氣。事實上,她早就隱隱約約了解對方是為了什麼而離開法律圈,只不過她一直相信對方很快就會「清醒」過來。
道德觀與所謂的心腸軟,對他們而言只是短暫的迷醉,那情感終究會消散。唯有理性思考,才能給予永恆不滅的客觀事實。
「我听金士成說你很難請。」她道。
「東電的案子嗎?」他問,同時威士忌送上,他小飲一口。
「不然呢?我听人說東電的老板開了一個很好的價碼。那數字我看過,我佩服你怎麼還能繼續窩在小吃店里。」
葉東旭輕輕一笑,不以為意。
「那種已經被媒體鬧大的案件,不接也罷。」
當初他就是接了某位高官的案子,才會頻頻登上版面,最後被網路上的鄉民給人肉搜索了出來。可想而知,接下來就是一場又一場的災難。先是車子被刮、公司的電子信箱被灌爆、臉書也被洗版︰;再來是他家的鐵門遭殃,緊接著是父親在路上被人咒罵、砸攤……
一切都是從媒體開始。
但,這一切也都是他自行選擇的路。
「真的只是因為這樣?」林允芝眯起眼,顯然是不信他。
葉東旭未答腔,僅是微笑。
「沒有人會為了躲避鏡頭,白白推掉五百六十萬吧?」她悶哼一聲,既是嫉妒他,亦是同情他。「我真搞不懂你,反正你名聲都已經臭成這樣子了,你還在意什麼社會觀感嗎?」
葉東旭失笑出聲,笑她傻。
「因為我活在這個社會,不得不在意。」
很難相信他會說出這種話,林允芝皺起了眉頭,道︰「葉東旭,你到底對自己做了什麼事?你哪時開始會說教了?」
「那不是說教。」他搖搖頭,再飲一口酒。
事情會爆發,往往不是因為單一要素。
他曾經很努力在壓抑自己心里的感受,一再地告訴自己︰那是情感,那不是理性;那是主觀,那不是客觀。所以在那一段日子里,他真心以為自己不在乎那些受害者的感受,以及加害人的想法。
但是他錯了。他並不是不在乎,而是說服了自己暫時不去在乎。
第7章(2)
「東旭。」
林允芝突然喚了他的名,正色道︰「我不知道你什麼時候開始關心受害者家屬,但是身為你的前女友,我必須勸你要回歸理性,懂嗎?」
葉東旭不語,抬眼瞟向她。
見他毫無反應,林允芝繼續往下說︰「這個社會本來就是如此,人有各自必須完成的工作,而你的工作就是刑事辯護律師,甚至那些犯人的工作就是制造犯罪。這些,都是一個社會的構成,你阻止不了,你只能在里面選擇一個職位,然後好好去發揮。」
聞言至此,葉東旭輕笑一聲。
「從你的話里听來,我似乎沒有你所謂的「選擇」。」
「這是事實。」她聳聳肩,牽了牽嘴角。「如果你在打官司上面可以發揮一百分的實力,那我就真的不懂你為什麼要去做一份你只能達到五十分的工作。」
「這才是選擇,不是嗎?」他一笑,拿來杯子仰頭飲盡,眉頭不自覺皺在一起。「如果只是取斑分,那根本不需要選擇。」
他驀地想起梁若穎。
或許她隱約也明白自己不適合走房仲一途,但她為了高薪,她選擇了面對壓力、選擇放棄安逸的生活。正如他當初為了大筆的委托費、為了名氣、為了地位,他選擇了放棄內心里的罪咎、選擇了不去理會道德觀的指責,亦是選擇了不去面對每一個嫌疑犯的犯罪事實。
靜靜凝視著他的神情,林允芝靈機一動,干脆放手一搏試試看。于是,她決定撒個小小的謊言。
「其實……」她故作困擾的樣子。「我有一件事情一直瞞著你,我找不到時機,也不知道該怎麼說。」
「跟我有關?」他抬手向酒保示意,又點了一杯。
林允芝抿抿下唇,才繼續道︰「金士成他……前兩天要我想辦法逼你接下東電的案子,不然他就要我跟著走路回家吃自己。」
聞言,葉東旭靜了幾秒。
可能嗎?這是他腦中瞬間產生的疑問。他不是傻子,他擅長編織謊言,同樣擅長印證。
他想,林允芝在事務所里可以算是很優秀的民事律師,她可以帶來的獲利絕對大于東電所能給予的,既然如此,金士成那家伙怎麼可能為了這種事情而拿她的職位當賭注?
所以可能性大概只有兩種。其一,是金士成在說謊,他或許無意打算真的辭退她,但利用她是事實;其二,便是林允芝在說謊,其實根本沒有威脅這回事,她只是在挑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