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雪關攬過來,她縴秀的身子不住抖瑟,可憐的女孩,老天爺真的忍心讓她這麼送了命?
她緊緊靠著他,忽然幽幽地道︰「至少……至少我們在一起。」
聞言,鐵舟的心頭一陣酸痛,然而酸痛中,又微微泛出一絲幸福感。是的,他們在一起,赴死時帶著彼此的情意,緊牽著手,縱然恐懼也絕不寂寞,如此一死,在他們便是永遠的相依相伴了……
他把下巴靠在她頭上,閉上雙眸,與她無言地相擁。兩個人孤孤蕩蕩地懸在半空中,四下了無聲息,一切宛如凝止了一般,于死亡的寂靜的一刻。突然——
一道奇異的唳叫聲在對岸響起來,一聲一聲的接近岸邊,看過去,古松林中影綽綽地有個龐大的影子。是千重子,三澤家那頭老鶴,這片林地一向是它的游憩地。
它踱到森林邊緣,發現了吊在天空中的流籠,很快活地對他們輕嗚起來。
鐵舟高喊,「千重子,唱歌,拉開嗓子唱歌,快!」
他想借助千重子高亢的鶴唳引起往意,偏偏這頭老鶴,平時叫聲淒厲驚人,在這要命的關頭上,卻只在那兒哼哼唧唧的,硬是大氣不吭一聲。不但不吭一聲,它索性掉了頭,逕自去啄地上的青苔,不理會他們。
「你就一點忙也不幫?」鐵舟氣極大叫,「我警告你,我把你烤了吃!」
千重子猛地揚起頭,回頭瞧他一眼,不愉快地打了個嗝,走了。
雪關小聲說︰「你對她不大好。」
鐵舟如泄氣的皮球。「看來我就是不懂討女人歡心……」
話未說完,已到林邊的千重子忽然站定,長頸一昂,對著天空開始發出驚天動地的唳叫聲來,這一叫就再也沒有完了。這一刻,就算昧著良心,鐵舟也要說,這是他听過最棒的歌喉!
「女人總是能原諒虧待她的男人。」雪關有感而發。
鐵舟對雪關的話來不及反應,忽地瞥見林蔭中出現一條人影,穿著一色蒼灰和服,緩緩移到岸邊,是三澤春梅!
兩人心中大喜,鐵舟立刻喊道︰「三澤!快拉我們過去,對面山頭要爆炸了——」
此時此刻能救他們活命的,唯有此人。可奇怪的是,三澤分明看見他們,也听見了他們,他人卻一動也不動,毫無反應。有片刻,他只一逕的釘在那兒,木然地望著他們,臉上沒有絲毫表情。
鐵舟急得要發狂,狠狠地叫道︰「三澤,你動是不動?」
崖上的男人像在一剎那間回了魂,這才跳起來。佝樓著他那畸形的肩膀,跌跌撞撞地奔到流籠的基座底下,顯然他對操作流籠十分在行,懸在空中的籠子動了,索道再度吱吱嘎嘎的響了起來,那聲音對于鐵舟和雪關來說,宛如天籟。
幾乎是同時間,鐵皮籠子一落地,鐵舟馬上拖著雪關爬出籠子,一並也拉了拉三澤,喊道︰「快跑——」
就在三人連爬帶滾的離開流籠基座的那一刻,他們背後遠遠地起了轟然大響——
棒著一道深谷的對岸山頭天搖地動,飛沙走石。空中鐵索劇烈抖蕩,霍地從對岸的岩壁剝裂開來,像一條被狠狠甩出去的長鞭,往深淵里竄落下去。
跑進森林的三人,氣喘吁吁的打住,一回頭,都目睹了那斷裂的鐵索巨大的拉力拔動了這一面的流籠基座,土方坍了,剛剛落地的小籠子翻著、滾著,也一起被拉下了深谷……
天和地、和森林,都還轟隆隆的,雪關突然覺得眼前開始旋轉,力氣一下子消失了,在飽受了一天一夜的驚險和疲憊之後,她撐不住了,人一軟,倒在鐵舟的臂彎里。
雪關醒來,整棟屋子寂寂然,但她感覺自己似乎是給某種聲音吵醒的。她睡了該有好些時候了,被鐵舟從森林中帶回來後,這屋子有一陣的混亂,找警察、叫醫生,嚇壞了的麗姨將她送上床,接下來的事情,雪關便不知道了。
慢慢坐起身,雪關仍有些怔仲,忽然听見了那聲音,鈴……鈴……鈴……
是電話在響,始終沒有人去接。
她披衣出房間,記得身上的睡衣是麗姨幫她換上的。麗姨呢?鐵舟呢?也不見三澤。長廊深深暗暗的,很晚了似的,不過也不一定,外面也許有天光,只是這座老宅子不管什麼時候都是暗沉沉的,永遠像晚上。
那鈴聲不在玄關,也不在客廳,是後廊的一支電話。那地方局促一隅,牆上卻還有模有樣地掛了幅三澤的古家徽,一張桌上疊了些收據、支出表之類的東西,還有幾封三澤春梅的信件,看來是平日三澤辦事的地方。
雪關一拎起話筒,另一頭便嘰嘰哇哇的說了,「三澤先生嗎?我這里是鹿谷花坊,您前些日子訂的花,帳目弄錯了,恐怕要同您重新結一結……」
雪開本來要說三澤先生不在,但「鹿谷花坊」幾個字敲了她的腦子一記,她對這店號有印象。她曉得自已很魯莽,還是忍不住問︰「三澤先生訂了什麼花?什麼時候的事?」
對方頓了一下,以為這邊是在質疑,便照著貨單子念,「他是月初來店里訂的花,進口火紅康乃馨,送到佐伯醫院給荒川小姐,唔!後來改成白色康乃馨……」
接著,店家說了什麼,或者她跟店家說了什麼,雪關不大清楚了,擱下電話後,她便愣在那兒。
那些送到醫院的康乃馨,對麗姨造成莫大刺激的,不是出自鐵悠,而是三澤。怎麼會是他?
這事若是鐵悠做的,還有點道理,鐵悠畢竟怨恨母親遺棄他,但是,三澤私底下那麼做,又是為什麼?他不過是個局外人啊!
雪關想不明白,隱隱覺得心懍,過去一些模糊的感受凸浮上來——麗姨對于三澤這個人,老像帶著某種懼意,忌憚什麼似的;而三澤對鐵舟又有一種仇視的態度,把鐵舟當敵人,雪關第一次見到他們兩人相獨時,就感覺到了……
她想到今早在森林的一幕,三澤立于崖上望著他們,他那種漠然的表情。正因為是在那麼危急的時刻里,他的漠然更顯得離奇,簡直比危急本身還要讓人感到心寒驚悚。
雪關突然間有點發急,振起身子想要去找麗姨——不,她要找鐵舟,從森林回來後,她一直在沉睡,不知鐵舟的情形如何,她不能不惦記他。
她在屋里繞著,瞧不見人,听不到人聲,卻在穿過後迥廊時,听見哭泣聲。
屋後方的園子有一座木造露台,垂下長長的竹簾子,廉後兩條人影,壓低了聲音說話,卻做著極激烈的爭辯。
「你不該那麼做!」
「我是在幫你,你心里想什麼我知道。」
「你造那種謠,煽動那兩個家伙胡來,實在太過分了!」
男的冷笑。「我造謠?不,那個謠是你造的,十年前你就造了那樣的謠言,你想生事,想引來一些非分的家伙把礙事的人嚇走,我現在不過是照著你的老路子走。」
「阿木和六次郎做得太過火了,差點害死他們!」女的哭。
「害死也好!他們根本不該存在,尤其是他,他把你害成什麼樣子,他不懂得愛你,他不配擁有你——」
「別說了!」
「我要說,他應該消失!你是我的,你屬于我——」
竹簾子後頭起了拉扯掙扎,兩人跌到木欄桿上,那男的高大力強,抱住女的,扳下她的頭便去強吻她。
雪關一頭奔過去。曉得這一男一女是什麼人,她縱然吃驚,卻無暇多想,撞過竹簾子大叫,「三澤,放開我麗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