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赤果的男人,濕發披下額來,拿一對也像染了水氣的黑色氤氳的眼楮盯住了她。
雪關感到她身上像有什麼,一寸一寸的,給他那對眼神吞沒下去,涼了、空了……
仿佛她遍身比他更空蕩、更!
她試圖挪動,但鐵舟突地伸出一條胳臂把她圈過來,用那種令人不能呼吸的強大力道。
「你就是愛亂跑。」他把臉壓到她臉上來,就準備這樣子低聲講話。
「我、我要見你……」她的人和聲音都是輕忽忽的。
「跟蹤了我兩天,還不厭倦嗎?」
原來他都知道!
在他的力道、他的壓迫感,他那種全果的、教人驚心動魄的感覺之下,雪關覺得有一股顫悸感傳遍了全身,像是再也止不下來。
他的嘴絲絲地逼近,含著濕潤、灼熱的呼吸,幾乎要與她相觸及了,這時刻,她忽然在腦子里听見個細微的聲音,像警告般的說——
眼前這男子是傷害過麗姨的人,她怎能跟他如此接近,難道想讓麗姨受到沖擊,又受一層傷害?傷了麗姨,也要傷自己!雪關驚惶起來,想掙扎又沒力氣,只能從喉嚨里發出一個小小的、痛苦的嚶嚀……
似乎就因為這一聲,鐵舟那條胳臂倏然間松開,將她放了。「你不該闖到男人洗澡的地方來。」
低沉、緊迫的一句話,讓雪關頓時一醒,整張臉燒起來。她吃力地喘幾下,轉身沖出泥地屋子,像遲了一步就來不及——
來不及逃離煙氣里的那個男人,那個陷阱。
第四章
雪關的心起了變化!
最初只覺得隱隱微微的,卻好像在一瞬間,就從那隱微轉成了劇烈!
那一瞬間究竟發生在什麼時候,她自己也是迷迷糊糊地說不上來——
或許是在博物館廊上,她用皮包壓住心口的那時候;或許是她在雨中跟著鐵舟跑的那時候,也或許,是在那座泥地屋子里,他的嘴唇迫近她,他發稍上的一滴水珠輕冷地落在她臉上的那一刻……
反正,造成那變化的,是什麼原因、在什麼時候,雪關都無法揣摩。心底凌亂地盛著鐵舟的形影,他的每一種樣子,深邃而帶著險意,每一種都讓她感到陌生、悸動,不能明白。
越不明白,她就越迫切的想要明白!
麗姨做出院檢查的這天下午,雪關和稻村持在醫院的小咖啡室等候,她把握住這個機會。
「你問的是鐵舟這個人?」
靶謝天,稻村沒給她那拐了十八個彎的問話弄胡涂,她是從園藝、野鴨子和富月份的天氣開始談起的。他彈了彈香煙頭,煙里雪關忍著沒嗆聲,為的是要凝神听他的全文。
「他是你麗姨命里的克星,你麗姨不該踫上他的,卻偏偏踫上他,十八歲就踫上了,害苦了這一生……」
她也不知是咬著,還是舌忝著發澀的唇,小聲地問︰「他……他是個浪蕩子?」
「浪蕩子?」稻村的調子提了一提,等到陡起的眉毛放下時,他臉上出現一種混合的表情,有不齒、有嫉妒,卻又像不得不拜服。「這人二十八歲就做了京都大學的副教授,藝術史是專業,做陶是高手,搞古董是行家;他鑒定古物,單靠一對肉眼、一雙手,圈子里那批人就不敢不把他的話當真。」
所以,他能夠一句話搞砸人家滿堂的生意……這麼想時,不知何故,雪關有種心驚膽戰的感覺。
「不,鐵舟不是浪蕩子,」稻村搖頭道,狠狠地吸著煙,「他是個不折不扣的才子,聰明、銳利、天分高,十來歲時由他叔父帶到日本,年紀輕輕就嶄露了頭角……」
鐵舟的叔父,鐵得日,當初也是看出這個佷兒可以造就,將他從台灣中部的鄉下地方帶到日本京都。鐵得日自己是戰後赴日的,做中國文物買賣發了跡,因為一直是孤家寡人一個,便把全副指望放在鐵舟身上。
由于家學淵源,鐵舟從他叔父那兒學盡了古董的各路門道,他自己卻是在陶藝上最先展現才氣的,原本立志往創作的路子走,可這卻有違了他叔父對他的期望。
打滾商場一輩子,鐵得日賺了財富,他是有點見識的,不甘耽于市儈氣里,他一心盼著享聲望,立個書香門第。
鐵舟後來依了他叔父的意思,也不算太勉強,他本來就好學,人生志業從書本里下手,也是一條大道。十七歲,他就進了京都大學。
「然後呢?」雪關等不及的問。
「然後一路風光,」稻村啜口咖啡,重新夾起煙來。「大學時代寫出研究級的論文,成了風雲人物;研究所還沒念完,京大就讓他開了課。他和麗子的戀愛更是件轟動事,兩人二十歲就結了婚,一場校園婚禮登上了京都的各大報頭——京大的青年才俊和關東的名門之女……」
稻村猛一下拍桌、咬牙,把雪關嚇了一跳。「這台灣來的小子,把咱們最美、最有身價的名門閨秀奪走了——當時恐怕不只我一個人,全京大的男學生都恨死了鐵舟!」
那副氣憤之色是個玩笑,可是他卻證實了,「後來真的有人恨他,而且越來越多、越來越多……」
那也是遲早的事,因為鐵舟的直言、尖銳、不留餘地。叔父死後,沒人攔著,在古董界,他老是戳破人家的謊話,搞得商家、藏家都把他當仇人。
回到學術圈子,他只消一次堅持自己的想法,就會有人被他得罪。最嚴重的就屬那一回了——京都學界大老聯合為一家甚有來頭的私人文物館背書,沒人吭半句話,鐵舟一跳出來就說那是「集體作假」。
他把每一個人都氣得想蹲下來吐血,他的人生里開始充滿這些嘴角淌著血的人,他們就叫做「敵人」
敵人永遠忠心守候著,等你中箭,拉你下馬……
「所以,十年前,他一出事,明箭暗箭都來了,京大待不下去,別的單位又忌憚他,才子淪落,這也只能怪他活該倒霉,他太不懂得做人了,偏偏又扯上那件官司命——」
說到這里,稻村突然收住口,家驚覺到什麼,瞅著雪關看了好幾眼,然後一言不發地直往煙灰缸里搗煙頭。
雪關坐在那渾沌的煙氣後面,意亂心愁,蹙眉問︰「官司命案,對吧?那又是怎麼一回事?」
「意外。把它當意外,大家都會好過一點,世界上有些事是不能追究的,很無奈,但也只能這樣……」
忽然,他改談起人生哲學來了,雪關覺得古怪,稻村的口氣變得閃爍不安,可是他那樣說,透著一種安慰的意味!就好像……是在安慰她。
她簡直不懂她為什麼要感到惶恐。
小咖啡室外面來了個人拍打玻璃窗,是協會的司機,稻村跳起來,到窗邊和他比畫了幾下,回來便匆匆收拾桌上的煙盒、打火機,說是協會臨時有點事,要先回去一趟。
雪關點頭點得心不在焉,兀自坐著,有個念頭含糊而龐大,涌上來、涌上來,起先不知道那是什麼,只覺得是要緊的,讓她想著,竭力地想著……
稻村往外走時,雪關遽然喊住他,「稻村先生——」
她抓到問題了——相近的年齡、相近的背景,她父親也是京大出身,也在二十歲左右與她母親結婚,這些重疊的部分,呶呶地擾動她,不能不引出一點聯想。
「我父親,」她道,「我父親當年也在京大,他應該認識鐵先生吧?我父母和他有什麼關系嗎?」
問罷,雪關才發覺到她對于這片往日雲煙,所知實在是少得可憐,過去十幾年在她家里,她從沒听說過有關它的一言半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