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男人以具有資格的口吻叨叨念著,好像他天生是個做媽的。不是嗎?這些年來,吃喝涼熱,鐵悠算是他一手拉拔大的,是他代替了他的母親,甚至,代替了他父親……
可是每回鐵悠這麼想到,不知怎地,總感到不自在。他越大,對于三澤無微不至的關照,就越閃避。
像現在,三澤一臂攬住他,催促著說︰「進屋子去吧!我弄點吃的給你,茶泡飯?
烤章魚?炸點蝦子……小子,你瘦了,胳臂切下來沒幾兩肉,你不該搬出去的——」
鐵悠掙開他,匆忙道︰「我不待了,我要走了。」
三澤的臉像拖把一樣墜下來。「小悠,好歹你也要記得,這里是你的家。」
「家?」鐵悠冷嗤了嗤,噓著這黑壓壓的,入鼻只有老氣味的屋子,他受了刺激,什麼都要恨。「這個沒爹沒娘、沒溫度的地方?這里沒一點價值,只有腐朽、破敗,把人一點一點的往下埋——」
霍地,一手掌打下來。三澤也不是真的打人,鐵悠也沒有真的挨打,但那一記的確有制服的作用,鐵悠定住了,不再叫罵。
「你講這種話!這里可是你的家業,將來你會是三澤大宅的王子,你是有責任的,知不知道?!」三澤說得上氣不接下氣,「要自重,別忘了自己的門第呀!小悠,你母親是關東的名門之女,而你父親、你父親……」
這畸肩的男人突然像噎著了說不下去,彷佛提到這孩子的父親是有重大事關的。
此時,從暗處卻傳來個聲音接口道︰「卻是個外來種,是嗎?」
鐵舟的長身影,徐徐投在玄關的格子門上。
「三澤,你如果是在給他打氣,就不該談出身,」他慢條斯理的說,「小悠大概不覺得他的大和血統摻上了台灣種是件光榮事吧?」
就像所有被揭露了秘密的人,鐵悠臉上掛不住,他把擱在玄關地上的背包一拎,一頭就往大門走。卻又讓他父親給喊住了。
「鐵悠——」
有樣東西飛過夜色,投到了他手中,那是一份染了酒漬的舊報紙。
「下回不必在我的草席子下塞報紙,」鐵舟耐心地對他說,「我要什麼樣的新聞,我自會選擇。」
鐵悠氣走時,把一扇大門摔得像東大寺的巨鐘,震天價響。
追了兩步,三澤在一塊破裂的白色踏石上頹然停下來,然後,他回頭用激動的口氣對另一個男人說︰「這樣和他為難,鐵先生,你就不怕失去這孩子?」
庭前的松樹被風吹動,落下來桑桑的陰影,一半罩在鐵舟的臉上。他說︰「也許這孩子從來就不屬于我。」
風變大了,鐵舟的臉也完全沒入陰影中,而三澤不明所以的寒栗起來。
像弄濁了的一池水,雪關的心定不下來。
她的下巴仿佛還留著感覺,給一個男人的指掌擰餅,那微微的痛、微微的灼熱……
那指掌,摔破陶瓶,拿走她的白絲巾。
還蠻橫地不肯還給她!
「討厭、討厭,那個人……」雪關瞪著眼前一盤烤小白菜嘀咕,好像鐵舟人就住在那團女乃汁白菜里。
從小桃居回來兩天了,雪關就算面對一道牆,也會突然冒出抗議來,好似從那道空牆之中,也能看見鐵舟的影子。
除了一條要不回來的白絲巾,不知道還為著什麼,這兩天,她的心始終慌慌地、亂亂地,理不出個端倪。
對麗姨自然講都不敢講起,但這會兒,麗姨卻拿眼楮瞟著她問︰「你提到什麼人嗎?」
雪關頓時從女乃汁白菜的幻影里清醒過來。「沒、沒有,」她在鋪著小紅格餐巾的桌前坐正,發覺到自己失態,不禁有點慌張地改口說些別的,「麗姨,你真的可以開始和稻村會長談工作了嗎?」
有片刻,麗子沒作聲,只是一味地瞅著雪關,她那病中仍見清媚的眼神,幾乎有些銳利,像要看穿什麼似的。
未了,她拿起銀湯匙,恢復溫柔的神色。
「雪關,麗姨開始工作就不能陪你,你自己可以打發時間吧?」
她們是在醫院對面一家雅致的小餐廳用餐的,佐伯院長準麗子告假半天。麗子臥病遷延了好些天,大概自己也覺得急,鎮日躺著也覺得悶,所以情況略有好轉,便約了稻村談工作。
稻村當然樂不可支。他在餐後才趕到,抱來了一大堆一大堆「出塵之聲」的企畫、資料……
眼看自己在現場似乎沒什麼實用價值,雪關只好找別的出路。
「你放心,你賣姨要是累了,我就送她回醫院休息。」
有稻村拍胸脯保證,雪關這才離開餐廳。
抬頭望,京都處處可見優美的山巒,春天的新綠色,從北山、比睿山,暈染到了東山。
而這都城不管是哪個角落,新綠里都藏著古調。老檐、老廊、老板道……兩千座神社、寺院,都同這古都一樣的年久月長……
雪關發現自己又往比睿山、詩仙堂的方向在眺望了,心里不由得煩躁起來——她不能就這樣當那條白絲巾丟了,可她又沒辦法把它要回來!
一賭氣,她轉向東山。辦法一定有的,在想出來之前,她絕不要再到三澤大宅去吃鐵舟的釘子,那人上輩子八成是個打鐵的!
于是,雪關搭了車來到不遠處的三十三間堂,想看堂上的一千尊木刻金漆千手觀音,因為從前听父親說過。父母都已遠去了,來到他們曾經走過的地方,雪關內心不免浮現一份悠悠的感傷。
哪知這堂十分的晦暗,人又多,不能趨近,只勉強瞥見第一排的佛像。擁擠中,傷感與懷念都無法再尋,她頗覺失望,沒有多久,她便蜇了出來。
京都博物館就在對首,想了解古物的人,顯然比一窩蜂參拜、賞花的人少了許多,雪關倒很樂意享受這份清靜,索性安下心來逛博物館。她兜過繪畫室,來到陶瓷室,見到那些瓶、甕藝術品,忽然升起一股異樣感覺,仿佛有什麼觸動到內心……
恍惚間好似又看到一地的琳瑯碎片,像有個男人栩栩如生地在她眼前——
修長身形,穿著一襲黑革外套,半立起的領子遮去了他一點下巴,更顯出那鼻梁側面很俊、很高傲氣……
啊!是鐵舟的幻影,是她在想象……雪關迷迷糊糊地想,但那幻影卻在她前方走動了起來,驀地雪關人一震——
天!不是幻影,是鐵舟,活生生的鐵舟就在眼前,手里一支筆、一本速寫簿,正孜孜地描摹玻璃櫃里那些古瓷、古陶。
想都沒想過會在這里踫見他,雪關一顆心撲通撲通地跳,下意識地直倒退,退了幾步,她打住了。鐵舟根本沒看到她。
他根本不注意、也不理會旁人,在陶瓷室出出入入的還有些游客,他卻只管畫他的。但是,思考的時候又比畫的時候多,他偶爾左右挪幾步,久久觀注那中國古陶瓷,露出一種神態,他像要捕捉住某種精髓、某種深奧的東西。
一旦動筆畫起來,他的手勢利落而俊秀,即使隔了一段距離的雪關,都能夠听見那沙沙有聲的筆力。
于是,雪關就這樣偽裝成一團空氣,挨在最偏遠的那個角落,偷偷地觀看鐵舟畫著、想著、觀察著……
可是突然間,他啪一聲合上速寫簿,轉身過來——
陶瓷室里空蕩無人,只剩下他,和角落一團冒牌的氣體。
她吃了一驚。曾幾何時,時間已晚,游人都走了,她竟不知不覺,還像塊招牌似的杵在這兒,等著給鐵舟一眼望見她!
「畫完了嗎?」門口忽然有人喊。
「還剩一部分,不過今天就到此為止。」鐵舟往外走,將筆放回口袋,本子夾在腰際,從頭到尾對縮在角落的一團人影沒有發現的興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