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前的梅童,慢慢坐正起來,面對曲曲鑽探的目光。
「沒有後悔,只有遺憾,遺憾之中,心安理得。」
停佇在那兒的曲曲,輕撥著簾上滴溜溜墜下來的琉璃珠子。
「你再告訴我,寅姊姊,你若是同他訂了白頭之盟,不想他心中滾另有個愛著的人兒,不能割舍,那你又將如何?」
看著曲曲,梅童心里明白了,曲曲話里有話,她是在為自己而問。這好尖銳的問題,直刺做女人的肝腸,梅童自也免不了要在極端的矛盾里掙扎,然而,她知道自己會做的抉擇。
「如果割舍了那個人、那份情,使他痛苦、使他煎熬,從此淒淒惶惶,我縱使獨享了他,又于心何忍?又怎麼快樂得起來?」
「這麼說,」曲曲低問,「你是接受他枕邊有另一人?」
「如果非得有那另一人,如果有了那另一人能使他快樂,那麼他要了,我也受了。」梅童對于情的取舍,有著既決絕又婉轉的態度。
一時廳中好靜,唯听見琉璃珠子相擊那有意無意的聲音,兩個人對看著,那聲音彷彿把她們隔開來,又仿佛把她們拉近了,許久都沒人說話,只讓那珠子無可奈何的敲著,一會兒打,一會兒和……忽然簾子動了,一名宮女施施而入。
「公主,送酒來了。」
一把玉壺兩只夜光杯,公主親手斟上葡萄美酒。「來,我們為他喝一杯,析祝他早早康復。」
酒舉到唇邊,淡綠的林光、薄紅的酒光交錯映上去,在公主的臉上形成復雜的光澤。
有地那句話,梅童怎能推辭?她將酒一飲而盡。
曲曲卻放下酒杯,看著她緩緩道︰「我希望你是真的不後悔……」
那別有意味的口吻,使梅童訝異地抬頭。「這……」才吐出一字,一股強烈的昏旋感襲來,梅童扶頭驚適,「你……你在酒裹下了」
她要立起,手襄的酒杯卻滾下去,她也隨著那酒杯倒在花毯上。曲曲慢慢移來,蹲地去抬那只杯子,一個深嘆。
「我是不得已的,竇姊姊,只要有你在,他,就不會接受我,」呢呢喃喃的,道出內心的原由,「沒有了你,他才能完全屬于我……這或許是私心,但是女人在愛情里,沒有私心的又有幾個?」
望著倒在花毯上這中了迷藥的「另一個女人」,曲曲像有滿月復的無奈,這可能是她做為公主,嬌尊而無所不得的人生里,頭一回嘗到的實實在在的無奈。
但是她毅然起身,下了令,「傳下去,準備車馬,把竇姑娘送回唐營!」
這麼做不能算她過分吧,她不過是人歸原主,把竇梅童還給厲恭。她本就是他的人。
第十章
他即便在夢裹也是魂飛魄散的,喊她的名字。喉嚨像被撕裂了,喊不到人。那種撕裂感直下肩膀、胸膛,全身每一處地方,萬節齊鑽,他追不上她……梅童,回來——聞見他喊叫,馬上曲曲移身過來,伸手去安撫他的額頭,錦帕抹去他凌亂冰涼的汗意,加上一陣溫聲細語。
「別再開了,乖乖的,好生休養著……」
他捉住她的手,「別走……」
「我不走,我在這兒陪著你。」她應它的,。
昏去又醒回來。找不到那手,他發起狂念他那身體也不知是掙扎,還是顫抖,震得榻搖簾動,簾外人驚走。
才離去一會子,他又是發作得這麼劇烈,急得曲曲趕回榻邊,一壁壓制他,一壁說他︰「好好躺著,這樣子鬧,你哪吃得消?你道會兒可只有半條命!」
是不是半條命,他都還留有一股力氣,臂膀一句把她勾住了,她伏在他半邊胸膛上,听他神魂迷茫的呢喃,「別……別恨我,」
「我不恨你,我愛你。」她回答他。
「我心里……只有你一個,梅童,沒別人了……」只幾句,他的手臂漸漸松緩,人又往那昏黑裹沉下去。
曲曲能掙開的時候沒有掙開,仔細避開可孤的傷處,她把他牢牢抱著,用一種佔有他的姿態。
如果說她心里還存著猶疑,現在她曉得了,把竇梅童交還給厲恭,這一件她沒有做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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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日夜關照,可孤一味昏沉著未醒,公主守侍在床榻邊,秀腴的臉兒竟也憔悴了幾許,便有那年長的宮女要來強押公主去做歇息。公主望著褥間躺得僵僵的人,不禁滴淚。
「也不知他要這樣睡到幾時,才會醒來瞧我一瞧,喊我一聲?」
「曲曲……」
才說著,就有造一聲,眾人駭了駭,回頭去看,只見可孤在枕上悠悠睜開著一雙睡眼,曲曲喜得撲到他身邊去。
「可孤,你可醒了!」
可孤茫茫看著她,訝然間︰「你怎麼在這里?你趕緊去吧,回頭梅童撞上你,又要找你拼命,我又不好說話,又不好攔著,由她傷了你,我也為難。」
見他一醒來,別的不問,便是絮絮地關注她,曲曲心間油然一陣喜悅,伸進被子去握他的手,格外含著柔情說︰「你不必為這個傷神,她人在厲恭那兒,有他守著,她動不了,也傷不了我。」
「厲將軍……她在他那兒?」
棒著錦褥曲曲感到他人的抖栗,為了讓他定下心來,更周到地說︰「用了車馬送她回去,唐營出來接應的,是厲恭一名親信部將叫趙傾,親把她接回」
曲曲的話不曾完,榻上一聲怒吼,跟著便驚天動地起來,可孤整個人跌撞地翻下床,披發站在那兒,索索聳動,咬牙切齒地喊︰「趙傾小人,對梅童無禮,我不準他再欺負她,不準、不準、不準」
陡然他發出一股凶蠻的內力,竟連扎在身上的布帶都繃斷了,頓時傷口血花迸飛,嚇得宮女有的尖叫,有的走避,亂成了一團。
在可孤蹶倒之前,曲曲沖過去,然而他的身形太魁梧了,扶不住,反隨他一起重重摔下地。
就這樣又折騰了兩天。不說御醫、宮女喊累,曲曲也吃不消,見傷者略躺得安穩些,便各自找位于打沌去了。
午後的宮廷偌大安靜,吹過塞上的風,產生一種空涼感。可孤卻在這時候醒來,身體遲鈍沉重,處處都覺得痛!然而受傷幾日,這是他頭一次神智這麼清楚,清楚地發現他在一個陌生華美的地方,床前有個人……正好奇地盯著他看。這人生相很福態,穿泥金的大紅袍子,一把豐鬢看來花去不少時閑
在整理。見可孤醒來,他似乎有點無措,左右張著要喚人,現場卻無人可喚,他只得回過頭自己招呼。
「你醒啦?」
「這……這是什麼地方?」可孤試著,但一時撐不起身子。
「這里是伊吾國城。」
他大吃一驚。「伊吾?我人在伊吾?」
那美鬢男子顯得很不以為然,「伊吾又不是夜叉國,還是十八層地獄,嚇得你這樣子?」
躺在錦繡之間的可孤,滿腦子渾沌,從石構子中箭之後,許多混亂的場景無法連接起來,正在越想越糾纏的當兒,那美發男子的聲音岔進來。
「听說你剛打長安回來?長安有什麼好吃好玩,新鮮有趣的?」
一下可孤的腦子變成一片空白。好吃好玩,新鮮有趣的?他活一輩子到現在,吃苦受難的份兒佔大半,好吃好玩的這種好命人的生計,他哪里模得到?但是眼前有這美鬢男子這樣期待地望著他,他不能不設法想出點新鮮玩意兒,滿足對方的求知欲。
「呃……長安東西兩市有波斯人開店賣抓飯,有賣馬女乃子酒,有回紕女當爐的……節慶時可看百戲,有吞劍、吐火、走索;平日呢,規模大的就打馬毯,規模小的就玩雙陸下棋子這個躺在榻上剛從昏迷中醒來的傷者,現在賣力地把他這輩子知道的、听過的外國玩意兒,介紹給這位打听者。沒想到中土正當新鮮的吃喝游樂,給這位美胡男子听了卻大為泄氣。「這哪是新鮮事兒?全是咱們這里的老把戲,原來中原人也搞和咱們一樣的老套,不好玩,不好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