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當此時,外頭響起急迫的叩門聲,凌秀蹣跚穿過貼了喜字的粉紅簾子,出去應門。是伺候書房的小廝。
「宋大人,不好了,老爺他──」
凌秀那陰霾怪異的神色,使得這小廝話到一半就斷了,凌秀也不理睬,徑自跨出門檻,像個醉了酒的人歪歪倒倒一路的走,走到了汲文齋。
這幽僻的軒館有一股死亡的氣息;閔正快要死了,他蒼瘦的臉漫著一層混濁之色,生機一點一點的在離開。
「真真交給你了,好好照顧她、愛惜她……」他竭力做臨終的遺言。
凌秀只呆呆立在那兒,也不流淚,也不下跪,僵硬的面孔像副面具。
「她只是一具空殼子,跟你一樣,已經沒有生命力了,我沒辦法愛她,沒辦法留下她……」
「凌秀,你──說什麼──」只存一絲生氣的閔正一驚,伸出枯手揪住凌秀緞紅的袍子;而凌秀僅僅一撥,便撥下他的手,面無表情看他一眼,轉身而去。
「凌秀──」閔正使了最後的勁嘶喊,生命的一線卻在這里溘然斷了。
閔正死了,雙眼瞠在那里──彷佛留下驚異,留下悔恨。
而凌秀雙眼所蘊的,是一種決裂,一種瘋狂的眼神。他跌也似的重新進了新房,差點把喜簾扯裂。真真固然已如同稿木死灰,還是不由得感到懼怕。
她為青狼的生死感到懼怕。
但是凌秀的舉止這時候卻顯得出奇的緩和,他什麼都沒說,踅到檀木桌前,用兩只玲瓏的玉杯斟了灑,從從容容擎到真真跟前,溫存地喚一聲「娘子」。
「我們喝盅交杯酒。」他對她微笑。
那琥珀黃的酒汁輕輕漾著,杯底的紅彩牡丹花變得蒙蒙朧朧。他要她拿住酒,肘彎兒與她一勾,她怔著,杯緣湊在唇邊,他卻用力一推,一杯酒如數進入她嘴里,火一般的流過咽喉。
真真嗆了起來,凌秀擁住她,迷離徜?,痴痴望著。
「我依舊記得初次見到你的情景,就在你家書齋外,你靠在黃陶大魚缸上,逗那水里的金魚玩耍,腕兒有串銀鈐子,叮叮當當地響,你梳著雙髻,還是個八、九歲的小丫頭呢,那年我也才十三,但是,但是,我在心里告訴自己,將來我一定要娶這姑娘為妻……」
說到這里,凌秀伸手輕撫真真的粉頰,她卻在他的觸踫下戰栗。
「這麼多年的工夫,無論是與你相見或不相見,我都受著相思之苦,不管我人到哪里、在做什麼,一顆心、整副腦子,思的、想的、念的都是你,這種煎熬、這種苦,你明白嗎?你懂嗎?」
他搖起頭來,現出沉痛的表情。「不,你不懂的,否則你不會辜負我的一副心腸,多年的愛戀,你不會眼中無我,你不會去愛上那個番子!」他的話越說越激厲。
「難道我宋凌秀就真的比不上那個半人半獸的番子?難道我在你心中的價值是這麼的微賤?枉我對你的一片痴愛,濃情深意,你寧可愛那番子,不願愛我?真真,真真,你讓我好痛苦,好斷腸;是你,是你負了我,是你作踐我、糟蹋了我!」
他的樣子、他的嗓子都變了,雙眼楮織起紅絲,那臉泛著青,透出陰氣,嘶聲道︰「我……我不能再愛你了,不能再留你了……」
真真欲掙扎,他卻將她抱緊,輕輕「噢」了一聲,呢喃道︰「你流血了……我來為?拭去。」
凌秀的手指撫過她嘴角,指上一抹鮮血。真真大驚,她的嘴角在淌著血水!凌秀只是含笑望著她。
「你心里念念不忘青狼,對不對?你想見他,他也想見你,」他笑了,臉扭曲著。「可以,我讓你和他見上一面,就在這旖旎的洞房,我親自去帶他來。」
凌秀猛把真真放開,起身往外走,在喜簾之前打住,回過頭。「不過,」
他慢幽幽說,「這是他死前見你的最後一面,也是你死前見他的最後一面;你呢,會拖得久一點,你喝下的那杯酒會讓你熬上一整夜。」
簾起又落下,真真撲上去叫,「凌秀──」她的身子卻猝然痙攣起來,撞在桌面上。
抖著、喘著,真真抬起頭,望見對面雕花銅鏡里她自己的臉。血,從她的眼梢、嘴角、鼻子汨汨地沁出來。真真震駭得捧住臉,想要立起,然而一陣劇痛穿過她體內,倒下去時,她衰竭地喊︰「青狼!」
青狼到底在哪里?夜風颯颯,周滾眉拉著馬,匿身在霞外居邊門的暗處,心急如焚。
自青狼在荒坡落網,滾眉便一直不安到今天──背叛青狼是死路,背叛凌秀也是死,但在凶險的人生局勢當中,滾眉最後選擇的,是對得起自己良心的那條路。
趁凌秀成親之日,他拎了喜酒直上牢房,把獄卒灌醉了,破門放出青狼。
哪知道青狼一听真真被迫與凌秀完婚,竟似發狂一般,逼著滾眉帶他來到霞外居。
他發誓︰「我一定要把真真帶出來!」
這一潛入,也有些時辰了。青狼呀,老兄,滾眉心底打著鼓,口里喊苦,你人在哪里?青狼人在烏黑的後埕,不意撞上個打燈籠的老婆子,她雖是滿臉震驚,喘吁吁的,卻道︰「你……你就是我家姑娘喜歡上的那個人吧?」她突然用袖子拭淚。
「你來得好,快去帶了她走吧!她雖嫁了,怕也沒得日子活了。」
就靠這自稱羅嬤嬤的老婆子指引,青狼來到上房,紅光中四下淒清,真真一身美麗的衣裳,人倒在桌下,頭上的珠冠都滾掉了。
青狼大驚失色,忙將真真抱起,這一看,更加駭然──她面如薄紙,七孔流血,滿肩的刺繡花草,星星點點都濺了血,她的氣息只剩游絲般的一縷。
「真真!」
那錐心的喚叫,使她睜眼,她抓他的豹衣說︰「快逃,青狼,凌秀要……要殺你……」
「那畜生把你怎麼了?」
「他……在酒中下毒……」她手往桌子一抓,花烏螺鈿的桌面上還落有猩紅色的粉末。
青狼狂急地抱她起來。「我帶你出去,叫人救你!」
「不,不,」真真喘道,「我知道……我沒得救了。」她嬌小的身子又是一曲,大量濃血從口中冒出來。
他慌得為她拭血,熱淚卻像滂沱的大雨直落下來。真真抖索著伸手去撫他的淚臉。
「不要傷心,青狼,我……屈服了凌秀,如今凌秀殺我,正好……成全了我,」這薄命的佳人忽對他綻出一笑,淒絕,而又美絕。「死前,能再見你一面,我……也無憾了。」
「真真,心愛的!」青狼抱著她慟哭。眼睜睜見心愛之人死,與英雄絕路沒有分別。他覺得他也要死在這一刻了。
真真又起一陣強烈的痙攣,劇痛使她淒慘申吟,她揪住青狼的手,哀傷D︰「拿出你的刀來,送我走,別……別讓我受折磨……」
青狼的一雙眼楮被熱淚燒痛,也燒模糊了,他的腦子一陣一陣的發黑,刀在他手里猛顫,真真一聲聲痛苦地求著他……那把爬著百步蛇紋的刀在那片美麗的胸瞠刺下去,熱血飛濺到他臉上,與淚相溶,他听到她用最溫柔的聲調說了最後一句話︰「郎君,來生再會……」
現代閔敏噩夢,魘住了她。
夢境狂亂,她掙扎著,不能醒來。
她在風聲鶴唳之中。四野,是一陣又一陣悚人的戰嘯,她惶惶不安;身上,冒著一道又一道的寒氣……有個人橫?著她,要逃也不行,都駭僵了,望著那人的相樣。長的發,黑森的眼;他將一把刀舉起來,刀上歷歷繪著百步蛇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