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定急得揚首道︰「國老,這女孩不換心就活不了,佛爺的魂魄也恐將不保!」
「天有定數,事無可奈何。」
「但是……」赫定那張蒼黑臉忽然一垮,眼角滾出碩然的大淚,望著病床,抖顫地伸出雙手泣道︰「德機魂魄這一去,我……我何時得再見我幼弟?」
一聲悲問,盡是手足不舍之情,甘珠國老一生從未見過赫定撤下感情的藩籬,露出如此坦蕩的內心,他也不禁悲從中來,愴然道︰
「既是天數,不該由人來安排,赫定,你我須得盡力悟月兌,明白天命呀!」
病房里,只听到赫定抽搐的鼻息,董樂華夫婦從那老喇麻飄也似地進門後,根本就呆在那兒,不知如何反應,但是葛醫師恢復過來,認為他有為客戶和他自己爭取權益的責任,挺身說道︰
「兩位,兩位,曼兒小姐的換心手術是醫院和當事人之間的決定,與外人無關——」
笆珠國老卻斬斷老葛滴溜溜的說辭,嚴聲道︰「這換心手術得先取人命,這薛靈龍並不願意做犧牲者——」
「我願意。」
門口沙啞的一聲,引得眾人回頭,靈龍排開擋著路的朵麗絲,走了進來,他步履飄搖,精神也仍舊恍惚,然而一雙目色卻透出一股毅然。
朵麗絲攀在門框上,直勾勾瞧著靈龍,忽然自己從心底戰栗起來。
靈龍看著大家說道︰「我願意捐心給曼兒。」他慢慢走到曼兒床邊,曲一膝跪下,凝眸望著那張慘白得泛青的小臉,心痛而充滿情意,他把她失去生命力的手拉到自己腮邊,柔聲呢喃︰「我愛妳,我願意為妳而死,但是我覺得幸福——這一切是妳教給我的。」
「年輕人,你明白你在做什麼嗎?」甘珠國老沉聲問。
靈龍抬頭面對所有人,低而堅定地說︰「我願意獻出自己一條命,一顆心,讓曼兒活下來,只要她平安活著,好好活著,我死而無憾。」
朵麗絲感到血流在兩耳轟轟響,這不是她所預期的情況,靈龍不該自甘犧牲,他應該痛苦、淒慘的死去,絕非是幸福地走上絕路。她控制不住的對他尖叫︰
「薛靈龍,你忘了嗎?你從前最痛恨為人而死這一條路,如今為什麼自己走上這條路?」
他幽沉的眸子在那一端看著朵麗絲。「也許,」他緩緩開言道,「從前我所知道的為人而死,都存著敲詐的私心,現在,我認識到一種為人而死,」他把曼兒的手牽到自己胸口。「那不是為了要控制、要佔有,那是為了要奉獻,那是出自于一種寬容、無私的愛。」
這是我從這女孩以及她體內那條靈魂身上學來的,靈龍默默道,覺得他內心從沒有感覺如此寧靜幸福過。
然而朵麗絲瞠著一雙眼道︰「不,這不是你!我不懂……」
「妳不會懂的,」靈龍淡然應道,「妳一心想要奪取,不惜要脅,不惜設計,傷人甚且殺人……」
朵麗絲變色了,慌道︰「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對我注射藥劑,捏造事實,說我要捐心,這不是妳嗎?我甚至想得到,妳曾經潛入書樓刺殺我……因為曼兒的警告,因為妳掉在地上的手術刀,因為妳身上的香水味……」靈龍再度抬頭看她,她退了幾步。「妳心里只有自私的念頭,一味的奪取,到頭來,除了仇恨妳一無所有。」
朵麗絲的小三角臉整個扭曲起來,從喉嚨里逼出難听的叫聲,倒退走著,走著,突然旋身逃走……不知是因為事跡被揭發,或受靈龍一番話的刺激太大,她發了狂似的一路扯著頭發嘶叫,沖出醫院,沖入屋外的滂沱大雨中,很快就像雨中的一滴水,茫茫消失,不知所終。
靈龍覺得氣力在離他而去,在他仍有意識時,他向曼兒訣別,他們剩下的時間不多了。雖然曼兒衰弱得已不能反應,但她一只手抓著他,淚水不停地從眼梢落下來。
「我懂,我懂,」靈龍把臉貼在她頰上,對她悄悄私語,「但是妳千萬不害怕,不要為我擔心,我會好好的,就和妳一樣。」
他吻她淚濕的發鬢,把她的氣息,她的觸感深深烙進心靈,就算死後,他也不會忘卻她。
「我並不是要離開妳,我要進入妳的生命,和妳一起活著,我的心會永遠為妳跳動,永遠陪伴妳。」
他忽然緊緊抱了曼兒一下。曼兒若死,他們便永無相守的機會,他捐心給她,卻將因此活在她的生命里,這時候他反而感到一種決絕的快樂,幾乎是興奮和期待了。
他吻她的眉、她的唇、她的手、她每一根指尖,戀戀不舍,安慰她,向她承諾。董先生、董太太哭了,護士哭了,赫定用袖子掩面出去。
意識熄滅了,靈龍昏在曼兒身邊,他的面容出現稀有的柔和線條,雙眉舒展,唇際宛然帶著笑。
梆醫師沖上前模靈龍的脈信。「事不宜遲,立刻動手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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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術室里充滿濃濃的消毒藥水味,開刀小組所有成員聚集一堂,鋒利的刀械針器閃著冷光。
曼兒不能動彈,然而她看得到靈龍,深解他的心意,他的深情……她不要他死!他不能死,他必須好好活下來,和她一樣!
讓他走,解除麻醉的控制……讓我走!
曼兒體內的那條靈魂像變色的天與海,奔騰澎湃,不可遏抑。不,不,不能再留在這里,曼兒因此而病危,而他們為了保她的命,以靈龍做犧牲……那靈魂奮然掙扎,必須出去,必須離開,救曼兒,救靈龍!
所有醫療儀器都打開了,點點閃光,鳴鳴響動,醫師穿手術衣罩頭罩臉,將靈龍團團圍住,手上的刀光無比刺眼,燈下著靈龍的胸膛,那刀,那刀朝他中心劃下去……
不……
那靈魂狂嘯,石破天驚地爆發力量——刀械霎時化成碎屑,銀光四濺,整座手術室,整座醫院,整個天地,頓然風起雲動,天旋地轉。那靈魂在撕裂、曲折、翻騰的痛苦里沖出曼兒的軀體,沖出人的有限生命的制約,沖出一時一地的限制,翻入朗朗的乾坤,回而宇宙時空的洪流里——
曼兒覺得她整個人在劇烈的晃蕩,好象有個巨人拈著她用力甩動,他們在可怕的風雲里跌來撞去,曼兒滿耳听到的都是尖叫哭喊……
飛機在往下掉!
他們要墜毀了,往喜馬拉雅群山里飛旋而去。曼兒撞回座椅上,胸痛又發作了,喘不了氣,喘不了氣……
飛機旋轉著、震動著、沖著,然後搖搖晃晃拉高起來,像個醉了三百年剛醒過的酒鬼,在那兒顛著、抖著,但是好歹漸漸地穩住了身勢。
「行行好,別再叫了。」尼泊爾駕駛回頭對她們吼,他自己也在急喘,下巴抖得八成一根煙都叨不住。「我可不想再來一場斑空特技表演!」
曼兒慢慢溜下位置,在走道上模索著,找到藍藍,她爬進曼兒懷里,嚇得哭也哭不出來了,只是干噎氣。曼兒自己哆嗦得不停,仍然拍著好友的背,極力安撫她,也像安撫自己。
「好了,藍藍,沒有事,剛才……」曼兒大口吞了一下口水。「剛才只是氣流不穩定,飛機稍微失控,現在沒事了。」
藍藍這才哇地一聲,大哭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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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憐的藍藍,經過那次九霄驚魂記,她現在連秋千蕩高一點都支持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