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對這位本身儼然就像個佛爺的人物,提出質疑似乎有些不敬,但是事情又不能不弄清楚,董樂華少不了要問︰「怎麼見得貴國佛爺的魂魄是在我我女兒身上?」
「她胸口那朵蓮花,」赫定正色道。「與我佛爺胸口上的蓮花毫無二致。」
董大使和董太太相覷了一眼,對于他們的女兒突然在胸口冒出一朵蓮花,而且是那麼渾然天成,根本是無從說起。
醫院的小會議室里有片刻的靜默,葛醫師皺著眉,其實他那副眉頭不皺的時候也像皺著,他忽然努著下巴問︰
「那個和曼兒在一起的年輕人,和這件事有關連嗎?」
赫定喇嘛的面色劇轉,馬上讓葛醫師知道他所提的問題有敏感。
「他就是致使佛爺喪生孔雀石灘之人!」
董樂華夫婦和葛醫師都倒抽一口氣——倒不是因為他公布的這消息,而是他那股激憤的神色,他一雙銳目所迸出來的寒光,都教人見之悚然。
然而赫定畢竟也是個有精沈修為的僧侶,他能控制私人感情的作崇,他做深深的調息,用較緩和的口吻道︰
「他在十萬珠國和佛爺結下極深的因果,因而造成佛爺的煩惱惡業,佛爺在孔雀石灘因他而死,今日又因他而生,寄托令嬡之軀,追隨此人,這……」赫定的聲音突然一顫,掠過一抹悲淒與迷惑的神情。「這實在是我等凡俗無法悟解之事。」
董大使簡直要舉雙手同意——他是學數理出身,但是現在踫上這個一下生、一下死、一下因果、一下惡業的佛爺,他的腦子再清楚也禁不起這樣的折騰,完全陷入我等凡俗無法悟解的境界。
董太太就來得比較識相,她不拿人的腦力去對抗無法解釋的靈異事件,她索性只要求說︰「我不管別人怎樣,我只要我女兒平安無恙就好了。」
梆醫師抓住這場談話中他出頭的機會,轉向大使夫婦,神色放得比那大喇嘛還要嚴重,沉著調子說︰
「董先生,董太太,曼兒的心髒衰竭得非常厲害……」他頓了一下。「我怕她撐不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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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兒!
靈龍被夢里他自己的一聲呼喊所驚醒,猛然睜開眼楮。他躺在一間冷森的房間里,炎間空而干淨,沒有一絲溫暖的氣息,他身上一張薄毯也不能帶給任何舒適。
他搖搖晃晃的下床,一陣比先前更加昏沉的感覺,使得他忍不住申吟,扶頭站在那兒。他卻漸漸想了起來——這全托葛醫師的福!在醫院里,他不許眾人把曼兒帶走,葛醫師于是抓住他的胳臂戳也一針,讓他倒下來。
至少他們把他當成病人,不是犯人,靈龍嘲弄地想。
但是曼兒呢?她人在哪里?
他記得他在失去意識之前,拚命注意他們把曼兒安置在何處,他听到的最後一句話是︰
「把董小姐送到特等病房。」
靈龍避開工作人員,在廊上抓住一個住院病人打听,他喘著,因為昏沉而有點口齒不清。「特……特等病房在哪兒?」
這病患見到有人問題看來比他更嚴重,似乎很感安慰,熱心地指導靈龍。「三樓走廊最後那間……走後樓梯快一些,而閱也沒有閑雜人等攔下你質問你做什麼。」
靈龍躲在轉角好一會兒,確定護士俱已離開,才溜入病房。
她躺在那兒。灰綠色冷冷的鐵床,冷冷的被子,身上許多插管和線路,床邊都是儀器,閃著紅的、綠的光點……每一樣都不像會讓她好轉,只像會了她的命!
靈龍沖到床邊,胸膛像被什麼給堵塞住。她的臉好白,白得近乎要透藍了,她緊閉的雙唇仍然像花瓣,卻是失了色的花瓣。不知怎地,靈龍有種感覺,覺得她今天這樣子全是他害的,他堵住的胸膛頓時轉為痛楚。
靈龍伸出手輕撫她柔柔的面頰,記得吻她那里的滋味,那種甜蜜;他內心充滿痛苦與溫柔,哽啞地低問︰
「妳倒底是誰?為什麼來到我的生命?」
玉佛寺的石庭之上,紅衣喇嘛匍匐向她跪拜,連靈龍都為之震撼。紅衣喇嘛總在他的夢魘里恐嚇他,現實中卻有這女孩對他百般的護衛和眷顧,使得靈龍不禁要問——紅衣喇嘛、曼兒和他三者之間,有著什麼樣的糾結和關連?
自從靈龍在書樓醒來,彷佛大病一場,忘卻過去,冥冥中也曉得那過去的不堪回首,情願自己渾渾噩噩。踫上朵麗絲更讓他不想要回憶,回憶不但使得他感到混亂,更感到膽寒。
然而現在,仍然帶了那份膽寒,他卻不能不伸手褪下曼兒的睡衣,看看她的胸口。
她的胸口,雪白的肌膚,一朵栩栩如生的蓮花鏤在那里。
靈龍雙目瞠開來,覺得驚異,覺得一股無法形容的震顫從骨子里直冒上來;他抖著手,以指尖去輕觸那朵蓮花,沿著花紋慢慢的走……
一種熟悉感從他的指尖直掠向心頭,他的意識處突然像打起了響雷,一聲聲敲著他的記憶,那遙遠的,像在生命之外的記憶……
驀然之間靈龍熱淚盈眶。
他什麼都失落了,他什麼都忘了,但是有一種刻骨的情感,被掩埋在性靈底層的記憶,卻被喚醒了,現在回來了,回到他的生命。
靈龍的淚水滾滾落在那張蒼白的小臉上,床上的女孩如同听到召喚,幽幽張開了雙眼,那雙靈秀清柔的眼楮看著他,眼楮深處的那條靈魂看著他……
他記得那樣的眼神,他記得這不悔的深情,深情所蘊的那條靈魂,它曾經用無私與寬廣的愛來容納他,現在它飛渡過千山萬水,渺茫的生,絕望的死,歷經一切,痴痴地回到他身邊,依舊帶著那份不悔,要來續這未了的情緣。
靈龍什麼都忘了……然而他只需要記得這個,也就足夠了。
女孩的手悄悄把他握住,他合掌包住它,牽到自己淚漣漣的面頰上。這一刻,兩條靈魂也跨過生死形體的隔閡,得到聚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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朵麗絲在病房門口站了許久,床邊的那一幕讓她無法忍受,那一幕清楚地讓她曉得她自己人生里的欠缺。欠缺而無望的人,永遠對富足的人感到妒恨。
護士進了病房驅趕靈龍的時候,又發生了小小的騷動,最後叫了兩個打雜的來把不速之客架走。當然靈龍又挨了一針——他的情緒一直太激動了。
但是朵麗絲另有方法,她在一個適當的時間溜進靈龍的病房。他沉睡著,然而極不安寧,他的頭發凌亂地散在額上,一雙俊濃的眉打著結,那張臉很不快樂,但是扣人心弦。
她不自禁用一根指頭去觸模靈龍的雙唇,他在昏睡中突然叫了聲「曼兒」,把她嚇一跳,清醒過來,她的臉孔顯出一種更尖銳的恨意——這個男人把他吝惜給她的東西,捧在手心奉給另一個女人,單單這點,就夠她一輩子恨他。
她從口袋掏出針筒和一只小小的黃色藥劑,趁四下無人之際,把那劑藥注入他的手臂。
不知過了多少,靈龍被一個女人的聲音給叫醒。她的聲音很熟悉,但不親切,她背著光站在床邊,形成一道令人不快,也看不清楚的黑影。
「靈龍,」她把嗓音壓低,催眠似地說︰「曼兒就要死了,她病得很重,活不久了。」
靈龍急迫地想說話,想做反應,可是整個人了是異常遲鈍,像中了麻藥,躺在那里動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