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靈龍,你……你到底怎麼了?」
「不是我!是這女孩——她心髒病發作!醫生到底在哪里?」靈龍對跟前這面色青蒼的白種女子咆哮,就算這女子是他一百年前的荷蘭籍曾曾祖母,這會兒他也沒有心情跟她相認!
朵麗絲被他的怒氣嚇得一震,她困難地咽了咽,一邊瞄他,一邊小心探身去看他懷里的女孩,她身上一股香水味跟著蕩過去。他懷里的女孩驀然掙動起來,雪白的小手抓著他的襯衫,急而模糊地說︰
「香水味,靈龍,香水味……」
朵麗絲不知道她在說什麼,顯然靈龍也不知道,但他低頭安慰她,用面頰去摩挲她的臉。
「妳忍耐一下,曼兒,我馬上替妳找醫生。」
他臉上那種焦灼、疼惜和溫柔的神色,使得朵麗絲看呆了——不,這人不是薛靈龍,薛靈龍不會有這麼深切熾熱的感情!
馬上朵麗絲發現自己的錯誤——靈龍抬頭對她說︰「她叫董曼兒,她是葛醫師的病人——如果葛醫師不出現,我三分鐘就可以讓這家醫院在江陰路上跨台!」他咬著有根像咬著鐵條,他的鼻腔虎虎生風,一雙眼楮噴著黑藍色的烈焰……他整個人迸發出熾熱深切的感情!
朵麗絲翻身往里面跑,像有一把火在她頭發上燒著。
三分鐘後,一名穿白袍的中年醫師跨入診療室,干淨的窄長臉,戴玳瑁邊眼鏡,眉頭上兩道蒼老的深紋,好象他長期有著深刻,而不為人知的思考。
「董曼兒?」他一進門便不可思議的問,探首去看躺在小床上的病人,卻赫然倒退,像看到玻璃試管孵出來的怪胎,連聲道︰「我的天,我的天,我的天……」
朵麗絲從未見過她的表姊夫像這樣失去冷靜,她跟他工作了這些年,他永遠是可惡的一副心平氣和的態度。這時坐在床邊,一直握住曼兒的手的靈龍,發火問道︰
「你是醫師還是道士?你到底醫不醫病?」
梆醫師覷靈龍一眼,拿出听診器伸入曼兒的衣內,一邊問她︰
「曼兒,曼兒?我是葛醫師,妳听得到我說話嗎?」
曼兒半睜開眼,微弱地對他笑。「葛醫師……我沒有吃藥,我忘了來看病。」
梆醫師听到震顫的心雜音,他替這女孩看了一輩子的病,對于她的情況理應了解,但是現在他卻完全不了解,他听到的是個心髒病人的心跳聲,關鍵是——這是活著的人的現象!
听診器在少女嬌脆的胸骨間移動,永遠心平氣和的葛醫師手卻抖了起來。董樂華夫婦出國前,他和他們談過話,夫婦倆哀慟欲絕,仍然無法接受他們所遭受的不幸。
梆醫師忍不住問︰「曼兒,妳爸媽呢?」
曼兒蹙眉閉眼,她話里夾雜的喘息聲清晰可聞。「他們……到美國去了,大使館的……新工作。」
他卻像失去控制的失聲道︰「可是妳已經……妳應該……」光亮的眼鏡後面那雙眸子閃爍不穩。
「她的情況到底怎麼樣?」靈龍不耐地質問。
梆醫師張著嘴,看了看這個滿臉焦慮,雙目炯炯的年輕人,從頭到尾他的手一直沒有放開過曼兒。「我需要給她做進一步檢查,要照胸部X光,做心電圖……」
他收起听診器,一邊往外走,一邊喊護士,在門口他卻一頭,回頭問靈龍︰
「你是曼兒的什麼人?」
靈龍來不及回答,曼兒卻把他的手拉到胸口,保護他似的,雖然她已絕無保護的能力。「他……是我朋友。」
女孩的嗓音是微弱的,卻滿含著親愛與溫柔。朵麗絲在一旁觀望,眼底掠過一抹陰郁的神色,沒有人知道她在咬牙,因為那牙咬得連她自己也沒有覺察。
來了兩名小護士把曼兒推走,靈龍跟上去的時候遭到攔阻。「你在外頭候一候,病人做檢查不方便。」
「我要陪她。」靈龍堅決地說。
醫師護士一定不肯,起了拉扯,他們不是拉不開靈龍,是拉不開曼兒,她的一只手抓著靈龍,蒼白而有力,強扯都扯不掉。最後眾人無計可施,轉而大聲指責靈龍,像一切誣告者那樣理直氣壯。
「這是妨礙病人檢查,拖延治療,病人有個萬一,你能擔當負責嗎?」
靈龍彎身,用嘴唇輕觸曼兒汗濕冰涼的臉,對她婉轉而言︰「我會在醫院等妳,我不會走,絕不離開妳……妳做好了檢查,我們就可以回家了。」
曼兒合目躺在那兒,手慢慢松開來,一顆淚從眼角伶伶仃仃滾下來,滾入清秀的鬢間不見了。靈龍立在廊上,望著他們把她推走,感覺像與她遠別,心頭一片創痛。
他坐在醫院黑褐色的木條長椅上等待,右手把鬈曲的頭發抓過去,它們平順了點,過片刻左手又把頭發抓過去,它們又亂了。
棒這幾個月,他的頭發蓄長了,停留在頸間,狂野的頭發到了尾端忽然斯文起來,端端正正地向內卷,連頭發靈龍都有辦法叫它們听話,朵麗絲心想,在一邊觀察他,發下是修長堅實的,男人的頸項,隱約可見脈博在那里有力的跳動……
朵麗絲突然地覺得心亂,像水塘被攪得渾濁,事實上她的心也少有澄清的時候,尤其是薛靈龍在她生命里出現之後。她悄無聲息靠近長椅,一只手伸出來,手上鮮紅怵目的長指甲,修得尖削,刺入肉里,能夠殺人似的……
他頸上的脈博在那里跳動,朵麗絲的手向他接近,她還沒來得及踫到他的頸子……那堅實、教人著迷的頸子,她的手腕猛地就被一只手給勒住,一雙黑里帶藍的眼眸凜凜看著她。
「我不喜歡別人踫我。」靈龍說著,把她放開。
還是那種傲慢冷酷的口氣!朵麗絲揉著她的手腕,恨恨地想。她對著他雕像般冷肅的側面看了半晌,然後問︰「靈龍,你為什麼假裝不認識我?」
他慢慢轉過臉來,用那雙暈藍的眸子瞧得朵麗絲發抖。白皮膚,綠眼楮,尖巧嫵媚的下巴,他承認她是個頗有姿色的女子。
「就算我曾經認識妳,現在我也忘了。」他淡然道。
「忘了?你忘了?」她像要尖叫似的冷笑。「那麼馬修呢?你把馬修也忘了嗎?」
靈龍蹙起濃眉。他即使蹙眉,也還是……還是那麼俊俏!朵麗絲絕望地想。
「誰是馬修?」
「一個愛你的人!」她真尖叫了,握住拳頭,長指甲戳著自己。「愛你愛到為你吞毒死了!他不是唯一一個,還有其它許多人葬送在你手里,不死的也剩半條命,田岡呢?劉子齊呢?最新一批犧牲者,回到上海的時候個個像死人,你好大的本事,你是怎麼辦到的?這些你都忘了?」
靈龍覺得他的腦門一記一記的響,頭顱里雷電交加,一張張臉孔,許多畫面,從他眼前飛掠過去,然而不具意義,不具任何意義,只讓他精神和軀體都受到極端的痛苦,他躍了起來,盲目地把朵麗絲揪到胸前,激烈地對她說︰
「我沒有準許任何人愛我,我沒有準許任何人為我而死,如果有人愛我,有人為我而死,他們必須自己擔當——你不能教愛情為你負責,你必須自己負責。」
兩人對得很近,朵麗絲感受到靈龍身上一股灼熱的男性氣息向她襲來,霎時讓她眩迷,她開始喘促,不由自主地傾向他的嘴,那張倔強的,讓任何人都想吻它的嘴——一踫到它,朵麗絲就像飲了烈酒一樣醉倒,不顧自己身在何處,伸手束住他的脖子狂吻他。
她瞬間被扯開,靈龍抓著她的雙臂,瞠目看她,他的嘴唇被咬破滲血了。「我不知道這家醫院還養了一條鱷魚。」他慢吞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