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啥事?」他用粗嘎的鄉音問。
她在雨里吞咽,突然想到萬一那男孩並非薛家之人,薛家若是對他不利,她冒冒失失跑來問人,走漏一丁半點風聲,豈不是害了他?
曼兒倒退回去,噤了聲,然後說謊︰「對不起,我弄錯號碼了。」
那門「踫」一聲關上。
她淋著雨失魂落魄走回去,在門檻前站了站,回頭一望——白霧一樣的雨幕里,有個人立在小鮑園,昂頭望著天,半身赤果,只著了條暗色長褲,雨絲和落葉紛紛從他四周飄下來,他那姿勢像個痛苦的問號,在向沒有反應的天空吶喊。
曼兒想都不想的奔過去,一把攙扶住他。「他全身都淋濕了!」她叫,好象她自己濕頭濕臉不算數似的。
她一邊提防著薛宅,一邊急急把男孩扶回去,所幸這次他很馴服。但是回到房間,他開始冷得打顫,臉上有種迷途似的、悲傷的表情。
那樣的表情,會使所有女孩為他掏出心肝。
她把他頭臉和身體擦干了,裹上厚厚的毯子,他躺在床上孤獨地閉上眼楮。曼兒站在床畔,濕衣服月兌去了,單穿了件連身的白色底衫,在拉下窗簾的幽暗里看著他,想要護衛他。
他顫個不停,曼兒慢慢爬上床榻,在他身體躺下來,伸出小小的、白玉般的雙臂,把他摟住了,痴心地用她身心的溫暖去溫暖他。
恍惚間,她覺得此情此景像一個曾經作過的夢,依稀留有記憶,她忽然鼻子一酸,雙眸涌滿了淚水——她愛他,她愛這個受創、無助、陌生,卻又似曾相識的男子!
那股愛意強烈又濃郁,使曼兒的內心充滿幸福而全然無畏。她把他擁得更緊,然而感到疲憊了,一種平靜的疲憊。
她輕輕一吁,閉了眼楮,唇邊還有著花朵似的微微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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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再戰栗,也不再寒冷,他的軀體一點一點的暖和起來,恢復感覺——他感覺自己從那深不見底的絕地里爬了出來,重新像個人,是個人了。
有個縴巧的人身偎著他,暖意是從那里來的,默默的、竭力的安撫他。他望著幽暗不知有多久,他的靈魂彷佛很寧靜,又彷佛很狂亂;彷佛很悲切,又彷佛很冷硬。他想要記起什麼,但他什麼都記不起來。
一切像刀槍,像矛盾,做劇烈的沖突,閃出火花,不時地被刺一下,痛徹心肺。
他坐起來,喘著,他身邊的小女孩兒蠕動了一下,但沒有醒。他回過頭看她……他偎在枕邊的白皙臉孔,像朵小小的茉莉花。
種在薛宅庭園的茉莉花。薛宅……
他躁郁地下了床,走下樓去,走出大門。他站在古久的香樟蔭下茫然四顧,目光落在那幢灰藍色的宅邸,然後飄飄搖搖走過去,一切是下意識的動作,自己不了解。
他感覺像經歷了一生,才又來到這兩扇朱漆大門前。手抬起來要去拍門,陡然有人抱住他的胳膊。
董曼兒身上的衣服歪著,頭發亂著,一雙腳甚至光光的,她整個樣子是惺忪初醒的,然而眼中已迸出警覺,她急問︰「你要做什麼?」
他低頭看她。「回家。」他說,又似乎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曼兒詫異問道︰「你肯定?你肯定這里是你家?」
他沒作聲,把門拍了。曼兒挽緊他的手,緊張地等候。她希望他可不要弄錯了。
餅片刻,大鐵門開了,那瘦老頭探出頭來,驀然臉色大變。
「小姐!靈龍小姐……妳回來了!」
曼兒再沒听過比這更荒謬的話了。她對那老頭兒說︰「你為什麼叫他小姐?他又不是女孩子。」
老頭兒的黑眼楮滿是驚怖之色。「他原來是個女孩子。」
薛靈龍卻只是茫然站在那兒,臉上一片空白,他的心,他的記憶也是一片空白。
第三章
薛靈龍是個女孩子,而且是個絕色的女孩子。
美貌,具有征服性的力量,她每一次都證明了這一點。這種力量之驚人,往往連她自己都感到駭異。
今夜,她著絲絨短上裝,是郁金香的紫,銀紋長裙下,卻是一雙亮面長統馬靴,大落落,英俊的穿著。她鬈曲波動的短發,是向希臘神話里的邱比特借的型,卻比神仙多了那一點拘不住的狂野。
薛靈龍的血統有些復雜,主要是中國和馬來兩宗,但據說還摻點荷蘭種在其中,因而她的美貌是特殊而絕對的。十九歲的她,身長有一七三,然而體態極為風流輕盈;膚色略深,有著特屬于青春的紅潤氣色,和極光潔緊致的質地,這也即是教所有人嫉妒的地方——她可以不事裝扮,脂粉不施,而依舊光鮮照人。
然而她最讓人神魂顛倒的,卻數那雙眼楮,寶石般長方形大眼楮,黑幽幽的,卻又奇異地透出藍藍的微暈,在不同的光線,不同的心情下,變換出或深或淺的色彩。無以計數的男子,迷失在那兩團藍色的寶光里,連命都可以雙手捧上來奉送給她。
薛靈龍自己也了解它們的魔力,在她謙遜的時候,是盡量不拿這雙美目去瞧人的,卻總是因此被解釋為她傲慢自矜。
她傲慢與不傲慢的分界,總是沒有人分得清。
這里是高度繁華的地域,上海外灘,記者俱樂部酒紅的大廳,一場歡迎日本電視台記者的酒會,屬于特別乏味的那一種——妳簡直不知在這里活著要做什麼。薛靈龍順手從一名白衣侍者的金盤上拿了一杯酒,才轉身,又興致索然的放到另一個侍者的盤上。
她覺得無聊死了。
要不是在家里實在悶慌了,這種場合,她不輕易出來露臉的。但是足足一星期,為了避風頭,足不出戶,傍晚,上海文報的劉子齊開車來接她出門,她還真像個放風的人犯,呼吸著六月雨後青濕的空氣,感到心曠神怡。
台前,金枝玉葉狀的水晶吊燈下,田岡一郎正滔滔講述此行欲前往西藏高原,拍攝岡底斯山的創舉。劉子齊用手肘輕輕頂了薛靈龍一下,悄聲道︰
「此人現在是日本紅透半邊天的新聞主播,男男女女都為他瘋狂,連小學生也把他視為第一偶像。」
薛靈龍撒開一把鍍銀繪花扇子,對著下巴有搭沒一搭的搧著,側頭瞅著台上那個方白臉,頭發梳得油光烏亮的日本男人。他穿一身純白西裝,胸前別一枚黑瑪瑙飛馬領帶夾,迸著光,姿態尤顯得意氣風發。
「風度還不錯。」她淡淡笑道。
劉子齊熱心說︰「待會兒介紹妳認識,」他卻又一頓,有點遲疑。「不過這個田岡,听說做人挺傲的,連日本太子妃都受過他的冷落。」
薛靈龍聞言,頓起不悅之心。她對于驕傲怠慢的男子,一向興趣缺缺,特別是對她驕傲怠慢的男人。
她正要拋下一句「那就算了」,旋身欲去,劉子齊卻一把拉住她。
「他講完了,」劉子齊在熱烈的掌聲中喊,「我們到前面去,找機會和他寒暄寒暄!」
薛靈龍的裙襬收得窄,雖足登馬靴,卻只能走小碎步,被劉子齊拉得跌跌撞撞,已生幾分惱怒,又被包圍田岡的人群推來擠去,及至到了田岡後頭,臉色已十分難看。更令人難堪的是,那田岡對他們根本不理不睬。
「田岡先生!田岡先生!」劉子齊喊沙了聲,谷岡充耳不聞,頭也不回,兀自與他人交談。
薛靈龍譏問︰「劉子齊,你肯定這個人是新聞界的,不是聾啞界的?」
劉子齊不敢把他們的日本客人歸類在後者,見薛靈龍面有慍意,只得敞開嗓子,嘹亮地大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