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卻忽然垂淚,低聲問︰「以霏也是這樣,對不對?」
「以霏?」
「這就是以霏的愛,以霏的奉獻,她付出一切,沒有保留,因為愛情不許有保留,否則就會失真──男人總有辦法讓女人服膺這一條。
不想毫無保留的結果,卻落得一場始亂終棄!」約露抬起頭,控訴似的說。
「妳在說什麼,約露!」惟剛越發感到驚疑了。
「你知道她後來為什麼拼命找你嗎?」約露不理會他的問話,兀自看著他,眼里一半是淚,一半是火。「她是何等心高氣傲的女孩,你對她既然無心,她也不會再苦苦纏住你不放,但是你在她身上種了禍根,她完全慌了,不知道怎麼辦才好──只好找你,拚命找你,她不求你負責,只希望你想辦法!」
惟剛的面色驟然翻白,他瞠目望著約露。
「妳是說以霏她──」
「她已經懷孕了!」
第十章
深宵,真空管送出的爵士樂,帶著鼻音,欲睡而未睡。惟則站在紫絨沙發邊,搖蕩手上
半杯白蘭地,未飲而欲飲。突然間,起居室的門破天荒似的被擂開來,惟則什麼都還沒有看
清楚,就給來人一記拳頭擊中下巴,倒坐在沙發上,酒紅濺了一手。
「你對她做了什麼?」他那三天不見人的堂弟,惟剛,雙手揪住他的衣領,傾軋在他鼻
尖狂吼。「你對她做了什麼?」
「放手,惟剛!」惟則驚怒交加,往後掙開來。「我不知道你在發什麼瘋,我不知道你在
說什麼──」
「我在說以霏──梁以霏,」惟剛兩眼冒凶光,額上青筋綻露,惟則幾乎可看它們在突跳。
他和惟剛做了三十年兄弟,從沒見過他這副駭人的模樣。「那個懷了你的孩子去尋短見的女
孩!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竟是這麼一個卑劣、懦弱、不負責任、沒有良心的男人!你這
樣對待她!你害死了她!」
這一字字,一句句,都像漫天的冰雹向惟剛當頭掃下來。
惟則驚懾地半仰
在沙發上,居然還在手上的酒杯,終于咚地落了地。他顫索地抬起手,把臉蒙住,指間
斑斑的酒紅,血色一般。
「她讓我喘不過氣來──我不是不愛她,但我也得呼吸過日子!」他申吟道,一張臉圍
在柵欄似的十指後面,局迫得可憐。「她受不了一點差池,一點瑕疵──白鞋踩了泥巴,
也不管電影就要開演了,非得回宿舍換鞋不可;沒洗手不能模她的臉,模了她的頭發就不能
模她的下巴。她活在一塵不染的世界里,她要的也是個一塵不染、完全封閉的愛情。是的,
她把一切給了我,做什麼都在為我奉獻,所有知覺意識全釘著我一個人。她斤斤計較我的
一舉一動,一點玩笑也禁不起!一次我逗她,說我其實喜歡的是豐滿的女孩,接下來一天,
無論怎麼道歉,怎麼賠罪,怎麼哄怎麼勸,她硬是一句話不說,她不發脾氣,也不和我吵,
就是一句話不說,那天回來,我整個人也差不多虛月兌了。」
惟則的雙手自臉上滑下來,他把後腦勺往椅背一靠,一只手背重重疊在額頭上,閉緊
了眸子。
「北海岸那一夜,那一夜我對她情不自禁,我明知道不能,但她太動人……如果,如
丙她能多一點折沖,她能人性化一點,我願意和她綁一輩子,」他忽然嘿嘿笑了起來,又
澳口道︰「──或許過個幾年我願意,畢竟兩個人的日子都還長。可是從那天開始,她更投入
了,她那種愛法會把人甜死、膩死、悶死!
我不能不走開去透口氣,也希望她冷卻一點。是,我認識了另一個女孩,可是我並沒
有忘記她,我只是──」
「你只是在逃避!」惟剛到底壓不住怒氣地喝叱。「她急著找你時,你心里已經有譜了。
你敢做的,就算是苦果,也要能擔,你卻逃之夭夭!我哪里知道她給你擺布得這麼慘,後來
她找我,我─我─」他卻說不下去了,惟則趁此嘿嘿冷笑起來。
「你也在逃避,」他堂兄向他還以顏色。「你不肯理會她!
你心里愛她愛
得發狂,但是心腸太軟,自尊心又太強,自以為有成人之美,有君子之風,不願和我搶,
偏偏對她用情太深,心里又不能放──終究只能逃避她。她三番兩次想見見你,你總是躲著,
怕見了她痛苦更深。到頭來她還是必須找你投靠,她或許明白了,我救不了她,你才是救星
──你卻不理不睬,你能救而不救,你才是害死她的人!」
惟剛不想一轉眼所有罪過又全數落到他頭上,他的背脊涼颼颼的,一雙掌心全是冷汗。
約露也是這麼想的吧,所以才怨恨他如此之切。可是她今晚忙亂穿上衣服,不肯再听一句
解說,淚漣漣跑出套房那時,又是怎麼指控他的?
──她說他對以霏始亂終棄!哦,不,不,她是完全搞錯了。從頭到尾和以霏難分難解
的,是他堂兄惟則,不是他,不是他。
惟則揉著眉頭,睜開一只眼楮覷他,譏嘲道︰「你失蹤了三天,回來就追究這個──
是以霏向你托夢了嗎?」
惟剛把雙手插入夾克口袋,抬頭仰望天花板,回道︰「以霏八年不托夢,約露卻詛咒了
我八年。」
「約露?」一听到這名字,惟則慢慢坐起來,打量著堂弟。
「你和她談過?
你們踫過面了?什麼時候?」
惟剛掉過頭來,定定地,深深地凝視他堂兄。
「今晚,剛剛──她在路上看見我,跟回了見飛,跑到十樓找我,我們……前半小時
才分手。」
惟則半晌沒有吭聲,一徑瞧著惟剛,視線在他臉龐上探著、尋著、搜索著。
神情像燭光,忽明忽減。然後,他開始喘氣。惟剛沒見過一個人光憑坐在那兒,便可以
喘得天塌了似的。惟則俊白的面孔漸漸冒出紅光,最後竟燒得滿面紫脹。
「你這混球,你踫了她!」惟則赫然從沙發上彈起,狠狠向他堂弟揮了一拳,把惟剛打得
踉蹌後退。「我知道,我一看你的表情就知道──又是那種慚愧、心虛,那種可恨的,想不
開的表情;總自認是正人君子,不願負人恩義,那種孤傲,那種矜持,那種虛假和做作──
的下流胚!你踫了她!」
惟剛用手背抹去唇邊酸腥的血味,他想彷惟則一句話──我對她情不自禁,她太動人了
──他又把話咽回去。惟則所怒罵都是真的。他可恨又虛假,他怕負人恩義,永遠也放不開,
可是對約露那錐心刻骨的情愫,卻是一絲一毫也虛假不了的。
惟則還在哮喘,那種喘法,教人擔心他會發了肺炎。
「你踫了她,」他嘎啞喃喃,蹣跚移了寸步。「我不在乎,我愛她──我不在乎,」話聲未
落,他又一拳朝惟剛揮來。
惟剛倏地扭住堂兄的手腕,咬牙道︰「不許你說愛她!听見沒有?我不許你再說這句話!」
「你們兩個在做什麼?」門口突來一聲暴喝,紹東披一件靛色睡袍,對兩人怒目以視。
他瞪了兒子一眼,旋轉向惟剛,臉色奇寒道︰「搞起兄弟鬩牆來了嗎?你是怎麼一回事,
惟剛?幾天不見人影,回來就打架!
多少責任在你身
上,你可沒有拿人生鬧著玩的本事,別忘了自己的身分地位。」
有生以來的第一次,惟剛是抬頭挺胸來正視叔叔的,紹東的威勢再也壓不下他炯然的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