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誰壓著嗓門喊聲「社長來了」,回頭一見惟剛,馬上眾人一哄而散,各自歸位。梅嘉踩小碎步搖向惟剛,一把挽住他的胳臂,揚起下巴向辦公室問道︰「不是要開專題會議嗎?該準備了吧?」
慕華開始喚人打理開會資料,趙小橋猶不忘對約露喊道︰「梁小姐,我們再談。」約露無心理會他,自回座位坐下,頰上的潮紅還漫在那兒,心里直犯嘀咕。今天不知撞了什麼邪,先是踫上個不分青紅皂白一頭熱的服裝設計師,接著又被那有張刀嘴的女郎,沒頭沒臉的批一頓,最後,最最教人激憤不過的就是他──那個這三天不斷和她狹路相逢的冤孽。
方惟剛。
可恨的男人,可恨的笑容,她老覺得他拿一臉曖昧的表情在嘲弄她,尤其可恨的是,她這樣輕易就受到挑撥。對這個人不該只有憎惡,只有仇恨的嗎?
那麼在面對他的時候,又哪兒來的戰栗和心悸?惱人之至!
怔忡著,八年來含混不清的一股情緒,又在心的極深極深處痙攣起來。她到底有什麼毛病?
約露煩躁地把桌面上的紙稿收攏過來,一支鉛筆被踫落下去,她嘆口氣,俯身在桌角和走道間模索,半天不得要領,不禁忿然起來──今天連支鉛筆也要找她的碴!「借過,」驀然在約露的頭上方,響起嬌滴滴的聲音。
眼楮從眉間往上翻,在這角度看,惟剛和梅嘉像貼在牆上的兩道剪影。約露吸口氣,慢慢打直身了,坐了回去。
梅嘉挽著惟剛走,還假惺惺丟了句「謝謝」。約露徑坐著,腰挺得像槍桿子那麼直,兩眼盯住桌上一盒紅色回紋針看,木然沒反應。
方惟剛走在她這一側,她眼角的余光瞥見的是他藤灰色的打褶褲管,突然一支鉛筆橫到她的鼻尖。
「妳找這個?」他停在桌邊,問道,低而寬的聲嗓。
約露直瞪著眼,看的不是那支筆,是持筆的手──掌背十分寬厚,指節稜稜有力,有種做慣粗活的粗獷。
她咽了咽,咕噥一聲。他把筆掣在手上,沒有放下來的意思。一旁的梅嘉焦躁地拉扯他。他不為所動,兀自站著,迫使約露不得不伸手去拿他手上的鉛筆,不意指尖觸及他溫熱的皮膚,一震,抓了筆倏地縮回來。
沒有人看見,她的心卻在喉嚨跳。
她是怎麼了?
「不客氣。」他自己說的。梅嘉隨即把他拽走。
編輯部人員,捧著資料,隨兩人步入會議室,即把門關上。
約露坐在那兒,顫手握住筆,望著封閉的門扉,激動卻又無望。
這三天,心窩攪成了一灘爛泥塘,都不知怎麼辦。
他本只是相片上虛幻不實在的影像,突然間化為活生生的人物,出現在約露面前,有名有姓,可驚而又可恨。
約露閉上眼楮,耿耿于懷地吶喊──姊,妳想像得到嗎?
這個人如今貴為社長了,主持國內數一數二的文化出版公司,這個公司是許多像她這樣的社會新鮮人,夢寐以求的就職機構。
雖然說見飛大老板底下有兩把交椅,一是他的兒子,一是他的親佷,但論起才干,熱誠和表現,方紹東的獨子是遠遠不及他的佷兒的。
在公司里,方惟剛或許不拘小節,必要時,他會卷起衣柚子,親自鑽到油烏烏的機器底下去拴螺絲,但他絕不是什麼業務員,就算不在一人之下,也屬萬人之上那一級的──他是那天那小伙子的老板,他是慕華的老板,也可以就是約露的老板!
昨天慕華私下告訴她這些,或許是怕她犯上。
這下真是太好了,他就像電腦動畫一樣,三秒鐘內從一個業務員改頭換面,成了堂堂的少老板!就算約露不在乎他的身分,也不能不憚于他的聲勢,就算約露不理會他的觀感,也不能不顧及慕華的為難。在這種情況下,約露簡直不知道有什麼宰殺他的辦法。她低頭瞪著手上那支鉛筆。她不能宰殺他,她現在靠他吃飯──最要命的就在這里,她需要這筆飯錢。
她悶悶不樂發半天愣,然後陰險地想到,至少可以搞點暗算,趁他橫過桌邊的時候,突然伸出一只腳,讓他跌個四腳朝天。
她嘿嘿直笑。
一旁的小妹回過頭。「妳說什麼?」
「呃,」約露抓過稿紙,故作忙碌狀。「這段文字有點棘手。」
***約露沒有暗算任何人的機會。
待她行文告一段落,擱下筆來,發現後頭會議室門戶洞開,會議已告結束,非但方惟剛,連趙顧問和那女郎都已不知去向。她一看腕表,已過午時了。
慕華走過來拍她肩膀。「一起吃午飯吧。」
約露抬頭看她,那個「不」字已在口邊躍躍欲出。這些年來,拒絕別人這類的善意和友誼,早成了習慣,獨來獨往中,才是她感到安全的。
然而慕華站在那里等候著,臉上的溫悅笑容讓她想到死去已久的姊姊。起了身,這一帶她不熟,沒人領著,還真不知道上哪兒找吃的。
約露隨慕華往外走,這是她給自己的理由。
對街的雲南小陛門庭若市,她們踫巧在長窗後據下一桌食客剛走的位子。點了兩客燜雞飯,約露到櫃台打電話回家。母親說她剛吃了一碟花素蒸餃和一盤昨晚約露預先熬好的紅豆甜湯,約露要她把坐墊套子的針線放下,先去睡個午覺。「梁媽媽最近身體好些沒有?」約露回座後,慕華問道。
她頷首。「進步多了。」就是心情仍舊不開。
母親在三個月前冒起了急癥,嘔一盆子血,送入醫院,當時約露還真慌了手腳。為著照料母病,她忍痛把一份才剛上班不久的工作辭掉了。
自那時起,約露就為家里的經濟狀況憂心。父親過世之後,母親體弱,約露又就學,母女倆單靠一份不算豐厚的家當過日子,根本是坐吃山空。
冥想間,雞飯送上來了,听見慕華撫掌道︰「這陣子忙翻了,『風華』新闢的專欄才剛搞定,馬上又要趕新雜志的出刊,子雯偏在這節骨眼進產房,事情全撞在一起,有多久沒有享受一頓熱飯,都記不得了。」
約露同情地點頭,慕華身兼兩份刊物的編務,忙碌的情況可想而知,不過引人注意的,倒是她口中這本即將推出的新雜志。
「這本新雜志,似乎很費你們一番心血。」約露舀一口雞飯,問道。
慕華放下筷子,正色道︰「可不是,這本刊物社長從三年前回國就有了計畫,定名為『世代』,是以人文為主的綜合性雜志,很多專題出自他親自構思,他常把『新穎中的古典,潮流中的主流』這句話掛在嘴邊,對它,他可是抱著很高的期望。」
約露把口里一根雞骨頭吐出來。如此恢宏嚴肅的文化角度,和那張似笑非笑的面孔,怎麼也聯想不起來。不過在慕華面前,她可不便說什麼──她又不是不知道,編輯部一干女子,包括慕華在內,無不把她們杜長當成天鵝湖里的王子那樣傾慕和崇拜!
上午的一番事故,卻是慕華自動提起的。「趙顧問是個率性的人,一向直來直往,妳別誤會他,至于賈小姐,」慕華手一攤口「她這人是有那麼一點氣焰,社里的同事多少有點顧忌她,她說的那些話,妳也不要放在心上。」
慕華重又舉箸,顧自一笑。「不過賈小姐雖然驕氣重,對我們社長可是服服貼貼的!」約露睜一只眼楮,听慕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