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歉。」
石諾倫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緒。他陸續送上李紹玲方才點來的東西,臉上的表情與三十分鐘前毫無差別,仿佛他從來沒發現她坐在這里似的。
但藍晨玥知道,那只是假象。
「唷,這花生不錯吃耶。」
「真的?」
「真的耶,不輸北港的。」
「小玥,你不吃吃看嗎?」
藍晨玥如夢方醒,一見到桌上的花生米和腰果,頻頻搖頭。「不了,你們吃就好。」
「你干嘛?怕熱量太高嗎?」
「才不是……」她苦笑,隨便打發了一下。
一伙人倒也不意外,反正空服員節食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她們自顧自地聊著,聊些遙姐婚前交往過的男人,聊些關于她的未婚夫,也聊了一些婚後她所要放棄的。
藍晨玥的注意力卻只放在身後,而非眼前。
他還在吧台里嗎?還是走到後頭去了?
思及至此,她忍不住稍稍側個身,回頭瞥了一眼。
──是的,他還在那兒。他掛著笑容正在跟石諾倫聊著什麼,而他手上正拿著一根煙就要點上。
這讓藍晨玥微微吃驚,她並不知道他有抽煙的習慣。
忽然,黃聖昂的目光冷不防地朝著她投射過來。
她心一驚,立刻別過頭去,像是為了要配合桌上的話題似的,她勉強擠出笑容,故作若無其事。
看來極其細微的舉動,卻讓黃聖昂手上的一根煙變得又苦又嗆。
原來,裝陌生人到底還是比裝朋友要容易得多。
「然後呢?」
石諾倫還在等待他方才說一半的話。「你話還沒說完。」
「哦,」他醒神,抿抿唇瓣。「反正那家伙就是草草計畫個兩星期,然後就真的沖到墾丁去找店面了。」
語落,他將手上那根才抽不到三口的紙煙在煙灰缸里捻熄。
「我去後面眯一下。」他繞過石諾倫身旁,走向另一扇門。「忙的話叫醒我。」
「OK。」石諾倫只是應聲,沒有多問。
畢竟黃聖昂所看見的,他不會沒看見。
***
石諾倫再一次走進小倉庫時,黃聖昂只是躺在充氣床上,並未合眼,而他手上拿著的是那張皺巴巴的紙條。
「她們走了。」
他靠在門邊,面無表情地睇著對方。
黃聖昂靜了一會兒,才緩緩抬頭回看他。「我從來不知道你也會做這麼雞婆的事。」
他晃了晃手上的紙張。
「那東西在我眼中,就像是你的緊急聯絡人的資料一樣。」石諾倫聳聳肩,說得雲淡風輕。
「緊急……」黃聖昂卻笑了出來。
「留著吧。」石諾倫突然月兌口說出︰「總有一天會用到的。」
「……是啊。」
他有些恍神,腦海里想的是藍晨玥拿著和自己同樣的鑰匙,打開那扇門的鎖。「總有一天。」
「無論如何,」他從回憶里清醒,笑得有些苦澀。「雖然我很想說你多事,但還是謝謝你了。」
「這就不需要你客氣了。反正你念我的話,我多半不會听進耳里。」
「是是,你就‘過濾’這點最強了。」黃聖昂嗤笑一聲,撐起身子,坐在床沿。「外面客人還多嗎?」
「三桌而已,人不多。」
「好,我知道了。」
他點了點頭,把手上的紙條揉成一團,拋進垃圾桶里。那動作順得仿佛他丟的只是啤酒瓶蓋。
這令石諾倫愣了好一會兒。
見他那表情,黃聖昂忍不住笑出聲。「你那什麼表情?」
石諾倫沒有答話,因為他已經完全猜不到對方究竟在想什麼了。
「別露出那種眼神,」
黃聖昂站起身,離開了那張充氣床。「其實早在時碩第一次拿給我的時候,我就已經把上面的每一個字都背下來了。」
說罷,他走到石諾倫身邊,揚起胸有成竹的笑容。
「你……」石諾倫閉了閉眼,忍住想揮出拳的沖動。「你這次真的騙到我了。真的。」
「是你太小看我的記憶力。」
他伸手拍了拍石諾倫的肩,繞過他,走向外頭。
第五章
這世上有一種惡夢。
這樣的惡夢不會讓人抱著驚惶醒來,而是讓人醒來之後,恨自己為何還活在這個殘酷冰冷的現實里。
手機鈴聲將黃聖昂懷抱中的女人給抽離。
他猛然睜開雙眼,懷里沒有余溫,單人床上依然只有他獨自一人。
他伸了個懶腰,心不甘情不願地伸手接來行動電話「喂」了一聲,後腦不時傳來陣陣刺疼。
「喂?你在上班?」彼端回應他的聲音,早已熟悉到不必思考也能夠知道是什麼人。「還是休假?」
「當然要上班。我睡過頭而已。」黃聖昂撐起身,甩了甩頭。「喔,對了,多謝你打來叫醒我──!」
林時碩隨即在另一端打斷了他的話。
對方的話語讓他更加清醒了。
他愣愣地坐在床頭,沉默許久,似乎是早在等著應付這一刻。
「無所謂了吧。」他總算啟口,起身離開了那張床,步向浴室。「就算她明天就要結婚了我也管不著。」
他的回應讓林時碩在彼端幾乎要怒罵出口。
「不然你要我怎麼做?」
黃聖昂停佇在浴室門前,低下了頭。「沖過去海扁那個男人一頓?還是走進餐廳對著那家伙說‘你他媽的竟敢約我前妻吃飯’?」
不給對方回應的機會,他接著說道︰
「不管我以前有多麼後悔都沒屁用,從我簽字的那一刻開始,她就有權利去選擇別人了。我已經沒有任何立場去介意什麼。」
這番話似乎起了點效果。
林時碩在另一端似乎也不打算再說服他什麼了,只是留了一個地點名稱便直接斷了訊號。
──也留了滿心的爛情緒給他。
「你的前妻正在這里和別的男人用餐。」
時碩剛才的話已經佔據了他整個腦袋……不,或許更貼切的說法,倒不如說他似乎已經可以看見藍晨玥就坐在某個男人的對面,有說有笑,好不愉快。
他的理性告訴自己這沒什麼大不了,他還不是常常和女人出去吃飯、看電影、逛街……什麼的。
然而他是否真的可以這麼釋然?
騙別人可以,騙自己就免了。
黃聖昂煩躁地將行動電話扔到彈簧床上,轉身走進浴室里。
雖然這不是他初次如此設想,但他還是忍不住猜測──如果他當時留在家里跟她坐下來好好談一談,而不是藉由出門工作來冷靜自己的話,今日的結局是否會不一樣?
思及至此,他甩掉雜緒,扭開水龍頭,盛來冰冷的水往臉上潑。
也許真的會不一樣,但是不見得會更好。
他不得不這麼安慰自己。他不想天天活在後悔之中,令他更後悔的事,他已經做過一次了。
有了一個勸阻自己的理由後,他扯下掛在一旁的毛巾隨便擦了擦臉上的水珠,走出浴室換上外出衣物,拾起床上的行動電話收進口袋里。
出門,上班。
周而復始,日復一日。頂多偶爾在夢里想起她的味道,即使有朝一日她終會成為別人的妻子……
霎時,他的動作在伸手開門的瞬間,僵住了。
有朝一日,她會變成別人的妻子。
他猛然想起藍晨玥披著白紗、緊握著他的手的模樣。
一股難以想像的沉重浮上他胸口,像是這幾年來的麻醉劑終于退去,無法忍受的痛苦逐吋侵蝕著他的神經。
是的,她緊握的男人將不再是他。
他以為自己早已經可以接受這樣的變化,但事實上他一點也不了解這有多麼困難。
他倒吸了一口氣,恍神了好一會兒,然後,他拿出了行動電話,快速地按下幾個號碼。
「是我。」
他開口向對方交代,語氣沉重得像是剛從地獄爬回來。「我臨時有一點事,不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