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她驚恐的樣子看在眼里,子查赫德莫赫露出深思的表情,好像在哪里見過。
「坐吧。」他沒讓自己多想,只因這樣的女子只要見過一面,就不可能忘記。也許是在別的人身上見過類似的神情也不一定。
出人意料的,他竟然也坐了下來。不得已,阿蘿只好跟著坐下,心中卻忐忑不安。
子查赫德掃視了一遍營帳間隙處的的草原,而後也如阿蘿一樣將目光落在了繁星密布的天空。這世間的一切都是天神的賜予,他一向很珍惜,但這草原的星空自他成為一個戰士之後,便再沒如現在這樣用心地看過了,偶爾抬頭也只是為了行軍又或戰爭需要。人的一生,在追尋自己想要的東西的時候,往往會失去更多的東西。
吐出一口氣,子查赫德為自己平空冒出來的感慨失笑,不明白一向知道自己想要什麼的他為什麼會想這些。
「你不是奇柯人。」他肯定地對阿蘿道,卻沒看她。不是他神機妙算,而是在同意她服侍青麗娜之前,他已從牧民口中知道了她的來歷。一個和巫祝生活在一起的巴圖女人,一年前流落到那里。這樣的事實確讓他有剎那的疑惑,巴圖女人是草原上靠出賣皮肉為生的女子,眼前的女人無論怎麼說也夠不上資格干這一行,但事實卻是如此。不過以常理推斷,像她這樣容貌的女子,若繼續干這一行的話,要不了多久就會餓死。
並不意外他知道這一點,阿蘿輕輕回道︰「是。」再無他語。有許多事無法否認,就只能承認。
搖了搖頭,子查赫德這才將目光轉向低垂著頭,木然看著腳邊某個地方的安靜女人。驀然發現蜷縮在毛毯中的她看上去竟是如此的瘦弱嬌小,這樣的身體在草原上的女人當中實在是無法想象的,難怪吃不消白天馬上的顛簸。
「草原的女人,不應該像你這樣弱不禁風。」他批評道,他們地爾圖的女人跟男人一樣強悍,他覺得女人應該像那樣才對。
阿蘿沉默不語,她早就明白大草原潛在的生存法則,弱者沒有存在的權力。她能活到現在,憑的不是自身的強大,而是那絲微弱的希望以及對生命不知原因的留戀。但她好辛苦……好辛苦!
子查赫德也沉默下來,睿智的黑眸神往地看向與他眼楮一樣深邃無際的天宇。
阿蘿從來沒想過有一天能和他這樣坐在一起,平心靜氣地共度寧謐的夜晚,心中卻不再害怕。深印在她腦海中的子查赫德莫赫是一個凶惡無禮,令人心驚膽戰的男人,但現在的他,卻讓她覺得平和沒有絲毫威脅。這樣的想法讓她吃驚,不明白自己的心態為何會有這樣的轉變。難道是因為他給她的感覺和一般男人不同嗎?
「真不知道你是怎麼生存下來的。」許久,子查赫德幽幽嘆道,發現這個安靜的女人跟他曾見過的那些巴圖女人不大一樣,並不會讓人覺得膩煩,「一雙溫柔的眼楮,一張殘毀的臉……」他語中多的是悲憐,他始終不能想象什麼人在面對這樣一雙眼楮時,還能下如此毒手。毀一個女人的容貌就等于毀她的一生,何況對方還是一個這樣瘦弱的依靠色相為生的女子。
阿蘿不由自主地看向他輪廓堅硬分明的側面,心中升起無法言喻的感覺。在沒有美麗之後,誰會在意她的生存?他說這樣的話,竟讓她覺得受寵若驚。
對阿蘿的注視子查赫德恍若不覺,也沒回看她。不知想到了什麼,他性格的唇角上揚,露出一個有趣的笑,「如果女人都像你這樣不愛說話,我或許就不會像現在這樣頭痛了。」
阿蘿一怔,回到現實。想起自己曾經歷的種種,眼角感到一絲澀意,她話少,是因為發現語言並不能說出這世間的一切,不能說出人的心。而語言能說的,只是不切實際的虛妄言辭。
收回目光,恰看見一顆泛著銀色光芒的星子從夜空正中劃過,她渾身一震,跪起身。
冰城的習俗,凡見星子從天上落下,必要下跪祈禱,以保國泰民安,她早已養成習慣。
她的動作引起子查赫德的側目,頗感有趣地看著她認真專注的樣子。草原上的牧民多有見流星許願的習俗,他也並不奇怪,只是不知她會有什麼願望。
祈禱完畢,刻意忽略子查赫德的目光,阿蘿坐回原位。有子查赫德的遮擋,她所坐的位置暖和許多,更讓人升起一種莫名的安全感,讓她身心都放松下來,疲累的感覺立時席卷了上來。
我願意用我一生的幸福換來冰城永久的和平安寧。朦朧間,她的耳畔響起一個小女孩稚女敕的祈禱聲,一點濕意從眼角滑落,浸進遮臉的披巾下。
這一覺睡得很沉,及至隊伍出發,阿蘿才被子查赫德拍醒。青麗娜早已梳洗完畢,坐上了馬背。她從小就練習騎射,這樣的旅程不會對她構成任何影響。
「啞奴,我開始懷疑你不是大草原的女兒了。」對牽著馬來到自己身邊的阿蘿,青麗娜好心情地調侃。這兩天阿蘿在馬背上的慘狀她都看在眼里,直到現在才發表意見。至于稱阿蘿為啞奴,實在是因為發現阿蘿的話少得和啞子沒太大的區別。
阿蘿垂眼,雙手交叉行了禮,對青麗娜的話不予置否。冰城也有馬,可是不是拿來騎的,是用之拖冰車。冰城的馬和這里的馬也大不相同,毛很長,性格也溫馴得多。她是在冰車上長大,不是馬背上,所以性子欠了草原女兒的豪氣,卻多了她們沒有的溫馴。
營帳都收拾好後,隊伍又浩浩蕩蕩開始向著太陽升起的地方行去。
地爾圖人的轄域是位于樸蘭湖和藍都子海之間遼闊的多色沽大草原,照現在這樣的速度走下去,用不了三天就可以抵達。
十多年前,地爾圖人與焰族爭奪蒙都草原的統治權,卻因一個意外引起地爾圖各部內哄,最終導致他們慘敗在焰族手下。受到重創的地爾圖人在休生養息了幾年後,一鼓作氣攻佔了這與焰族領地隔著一道戈壁和一個大湖的多色沽大草原,一時之間,也沒什麼部落民族能與他們抗衡。
阿蘿陪著青麗娜走在隊伍的前方,子查赫德莫赫與那個虯髯漢子並轡而行,不時閑聊幾句。不少人的目光都有意無意地在青麗娜身上打轉,顯示出她非同一般的吸引力。
因為四周空曠無際,故而太陽的移動軌跡顯得格外明顯。太陽升上中天的時候,前方出現一個明鏡般的小湖,各色的野花點綴在湖畔草地上,比其他地方更為明艷。
看了眼顯得疲憊不堪的阿蘿,子查赫德當即下令就地休息。
「我要洗澡。」青麗娜宣布。
此話一出,所有人都呆住了。子查赫德最先反應過來,頗感為難地一笑,「青麗娜小姐,這里有上千雙男人的眼楮盯著,又沒有任何屏障,你確定你要這麼做嗎?」他真不敢保證到時會不會發生暴亂。
青麗娜傲然一笑,「當然。」語罷,示意子查赫德給她一副弓箭。而後驀然引弓上箭,反身一箭,一點白羽似流星般射出,直取人群邊緣一個正在拿水袋準備去湖中汲水的戰士。
沒想到她會突然傷人,子查赫德臉色瞬變,想要阻止已是不及。而那名戰士听到羽箭帶起的破空之聲,不解地回頭時,箭已臨身。沒有時間讓他做出任何反應,「撲」的一聲,他頭上的圓頂氈帽被箭帶飛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