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麼近?
馬兒威脅地露出白森森的牙,阿蘿不由後退了兩步,這才將目光挪到馬兒的主人身上。
竟是他!阿蘿不禁再退了一步。
那男人像座巨塔般高居馬上,體型雖然粗壯,身體比例卻均勻完美,長發披肩,年紀不過三十。面部輪廓清晰突出,英偉古樸,渾身散發出迫人的霸氣。
竟然是地爾圖人莫赫部的領袖子查赫德莫赫。一年前她與他有過一面之緣,因為那一面印象實在深刻,她至今仍記憶猶新。
「一雙小鹿的眼楮。」粗獷卻略嫌冷漠的聲音從他的唇中吐出,下一刻,銀光一閃,阿蘿的頭巾已被挑開,她受驚後退,卻沒看清對方用的是什麼。
但顯然受驚的非她一人。
子查赫德莫赫雖見慣風浪,阿蘿殘毀的臉仍讓他小吃了一驚,盡避他很快便恢復了冷靜和鎮定。
「可惜!」他搖頭嘆息,為這樣一雙眼長在這樣一張臉上而惋惜不已。很明顯,他沒有認出阿蘿。
將目光從阿蘿身上移開,他看了眼還在燃燒的阿婆尸體,又游目四顧了一番,便策騎而返,對阿蘿並不再多看一眼。
直到他消逝在視線中,阿蘿提在喉口的心才放下,雙腳虛乏得幾乎無法站立,手心早已汗濕。
真擔心他會認出她來!
看來她高估了自己以前的影響力。當初他就對她不屑一顧,當所有男人都為她神魂顛倒的時候,唯有他會為了她怠慢他的族王而冷顏相向。
驀然察覺自己竟因他開始回憶起過往,不由一驚,忙收斂心神,將不該有的心念排出腦海。
阿婆臨死前要她去一個地方,那是位于大草原西北邊界的扎爾特依山,是草原各族共同尊奉的聖山。據說那上面有一個湖,一個可以洗盡人間一切罪孽污穢的湖。
阿婆並不知道她以前的事,可是卻仿佛知道她的心事。
是的,她是應該去一趟聖山。盡避路途遙遠,盡避途中會有戈壁荒灘,即使她會在途中被狼群撕碎,她也不在乎。她早就應該去了。
行尸走肉的人生與死何異,倒不如拼盡最後一口氣為自己爭取一下。當初她沒有選擇自我了斷,也是因為對生命還存有些微的希望,盡避經過這一年的屈辱,連這一點微小的希望也快熄滅,但它終究還沒有熄滅。
她只想當一個普普通通的牧羊女子。她不相信連這麼小的願望老天也不肯成全。
火焰漸漸熄滅,阿蘿跪伏在火堆前。
一年來生活雖然艱辛,卻有阿婆真心的照顧,如今連這唯一的依靠也沒有了,她又感到了遇見阿婆以前的茫然無依。今後她恐怕再不會遇見像阿婆這樣待她的人。
無法言喻的哀傷充斥在她心中,她卻再也哭不出來。
「阿蘿。」粗啞的男人聲音在她身後響起,將這處的寧靜打破。
她身子一僵,然後緩緩站起身來,將披巾重新圍住自己的臉,這才回過頭。
是那個願意給她羊女乃的男人,奇柯族中最下等的放羊漢子,瘦削、骯髒,心卻還好,叫……赫魯,還是……
她一向不會去記要過她身子的男人的名字。
男人髒蓬蓬的發須,臉上沾著血跡,身上也是,不安地垂在身旁的手還在滴血。衣服被劃破,盡避他的衣服早就很破,還是可以看得出來。
「受傷了?」阿蘿的聲音和眼神一樣溫柔。她不恨眼前的男人,她誰也不恨。若真要恨,她也只能恨上天為什麼要讓她來到這個被無止盡的充塞的人世,恨上天為什麼要給她那樣的身份。
男人點了點頭,又趕緊搖頭,「沒有什麼……他們只要我的羊……」頓了一頓,他才又道,「阿蘿,巫蘭婆死了,你……怎麼辦?」不知為什麼,在阿蘿平和溫柔的注視下,他總會不自覺地感到自慚形穢,但事實卻是阿蘿在這里的地位比他還低賤。
阿蘿沒有回答,目光落向遠處綠草與碧天相接的地方,心神似去到了一個不知名處,好久才回過神來。看到男人因為自己的沉默而顯得局促不安的神情,不由得在心底輕輕地嘆了口氣。
「你的羊沒了,你那主人恐怕不會饒你。」她輕輕地道,一絲悲涼自心底升起。物傷其類,似乎只有處在相同境遇的人才能夠體諒彼此。她是一個一無所有的人,而他也是,難得他還想著她。
男人听到她的話,似乎直到此刻才想到自己的遭遇。他先是露出苦澀的表情,而後突然大笑起來,渾濁的眼中閃爍著淚光,「沒有了……哈……什麼也沒有了……他們想怎樣便怎樣吧,哈哈……」
不忍看他因痛苦恐懼而失常的樣子,阿蘿轉過頭。似乎不幸的人總是不幸,而幸運的人總是幸運,這世間或許本沒公平。
重新跪下,她在已冷卻的灰燼中尋找阿婆的骨灰,然後將之裝入早就擱在一旁的土罐中。
「啊——」男人突然發了瘋般狂叫,雙手使力地揮舞著,仿佛要將所經歷的一切像噩夢一般揮開,「該死的地爾圖人,你們為什麼不把我也殺了!」他大聲地號叫,像受傷的狼,但沙啞的聲音中卻含著哽咽。
阿蘿仿佛什麼也沒听到,只是專心地捧著阿婆的骨灰。他們這樣地位的人,除了對著蒼天發泄,還能做什麼?
這是一個弱肉強食的世界,不能適應,便只能被淘汰。她如此,他也如此。
如雷般的馬蹄聲再次響起,踏破大草原虛假的寧靜,阿蘿驚惶回頭。
「啊——這群天殺的地爾圖人,他們又來了!」男人驚覺地大叫,驀然撒腿就跑。
阿蘿卻只是站在那里,知道人腿永遠跑不過馬腿,尤其是在這一無遮掩的廣闊原野。
她本不該怕,可是自從知道他們是地爾圖人莫赫部後,她卻不自禁地怕。她怕那個子查赫德莫赫,很早以前她就怕他,自見過他那一面之後,她就常常做與他有關的噩夢,讓她半夜驚醒。
一聲慘叫將她從恐懼中喚醒,看清是數匹馬並騎而來,馬上是清一色散發披肩的彪形大漢。其中一人單手舉著空弓正對放羊漢子逃跑的方向,牛筋弦仍在顫動。其中並不見子查赫德莫赫。
第一章為奴(2)
阿蘿突然不再恐懼,木然地抬頭看天。
草原上依舊吹著風,風中夾著野花的芳香和牲畜的臊氣,天澄澈得像一面巨大無比的鏡子,卻照不出地上的血腥殺戮和死亡。它只是藍得那麼干淨,干淨得無情,人世的你爭我奪、悲歡離合,它不沾染一丁半點。
天空中烏雲密布,轉眼電閃雷鳴,一場暴雨兜頭淋了下來。這雨來得突然,又是平原曠野之上,根本避無可避,無論是地爾圖戰士,還是奇柯俘虜,又或牛馬羊群,均唯有忍受。
雨過,天即轉晴,炎陽照烤著大地,水霧蒸騰。空氣中充塞著濕熱的水氣,濕透的衣服穿在身上,既難看又難受。
當下,子查赫德莫赫傳令就地暫歇,卻並不讓手下戰士換掉濕衣,唯準俘虜月兌衣晾曬。而牛馬等牲畜並不知人類的爭奪,一逕悠然自得地吃著草。
即使到了這種時候,阿蘿依然被排拒于眾人之外,獨自蜷縮于一處。並不敢如其他女人一樣拉下頭上的披巾,更不敢月兌衣晾曬,只是將濕透緊貼在身的衣服拉扯離身,就著身子絞出水來。
他們所停之處是馬爾河的分支白木河的河岸,一邊是一望無際的莽原,一邊是起伏不平長著密林的丘陵地帶。經過雨水的沖刷,無論是草浪還是樹木都變得清新怡人,在陽光的照射下反射著珍珠般的水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