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紛紛揚揚地落在石板街上,街旁重疊的瓦房上很快就薄薄積了一層。這里偏處南方,並不易見到雪,今年天氣似乎比往年偏寒了許多。
焰娘坐在屋內,透過窗看著院落內赤膊立于雪粉中與下屬過招的卿洵,她的臉上首次出現與卿洵相同的表情——木然。
楊芷淨死了。一朵素潔的白梅在寒雪中翻然飄飛,化為無垢世界的一抹馨香,在人心中繚繞不散。紅顏不易老,即便擁有所有人的疼愛呵護,心中有萬般的不情願,卻依然無法多留芳蹤片刻。
昨天下午得到楊芷淨毒發身亡的消息,卿洵只是任了怔,臉上並沒有出現多余的神情,接下來,他要人陪他過招。十二個手下,卿府中的精銳,江湖上頂尖的高手,輪流上場,直到今天此時,一天一夜,被抬下了八個,武斗仍在進行。他不喊停,沒人敢停。
焰娘一直坐在那里,什麼也沒說,什麼也沒做,只是坐在那里。看著卿洵張揚的長發狂飛,精瘦的肩膊胸膛在雪天中冒著亮晶晶的汗珠,對手由十二個變為十個、九個、六個……直到現在的四個,一聲慘號傳來,哦,不,是三個。
沒有看那個頹然倒地的大漢被飛快地抬下救治,焰娘的目光定定地鎖住卿洵淺棕色的依舊沒有感情的眸子,評估著他的發泄起了多大作用。她在等、等……
四年沒有楊芷淨的消息,誰也料不到首次被通知關于她的事,竟是她的死亡。而最讓人難以接受的是,楊芷淨早在兩年前便中了奇毒,卻從沒有人告訴過卿洵。
卿夫人是冷血的。焰娘眸中閃過憤怒的火光,幾年下來她已知道卿夫人根本是知道卿洵狂戀著楊芷淨。而她竟要迫卿洵做出最傷人的決定,最卑鄙的是這幾年她一直不允許任何人向卿洵透露楊芷淨的消息,因為她很清楚自己兒子的性格,他是決不會主動去探听有關自己心上人的一切。既然如此,她為什麼不繼續瞞下去,讓卿洵以為楊芷淨好好地活在人間,她為什麼要這麼折磨自己的兒子?
一聲暴喝,緊隨著沉悶的氣流撞擊聲,地上積雪以卿洵為中心,以狂猛的雪浪之勢向四周激濺。一聲重重的悶哼,三道血箭射出,三條魁偉的身影向三個不同的方向跌飛。
就在此時,一條紅影自窗中撲出,截住卿洵如影隨形襲向負責抬下傷者的護衛的身影。
懊她了!
自那次差點被卿洵掐死之後,她就再也沒與他交過手。她不知道自己這次會不會死于他的手中,可是她知道自己必須出手,竭盡全力制服他,以免他力竭而亡。卿洵已經瘋了,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而在這江南小鎮的卿家聯絡點,除了自己,再沒人有希望可以將卿洵喚醒。從昨天下午起,她便等待著這一刻,等待著可以將卿洵制服的機會。
雪飛揚,焰娘施展開打小便被逼苦練的掠風身法,像一團燃燒的火焰將卿洵包圍住,速度之快,讓人連人影也捉模不到。難怪幾年下來,卿洵始終無法擺月兌她。
卿洵雙眼一閉,本來凌厲快捷的攻勢一轉,變得沉穩緩慢,每一步踏在地上都發出撲撲的響聲。以慢打快,他所使招式平凡無奇、卻每一招都封鎖住焰娘的後路,令她步步受制,身法再難似之前那般行雲流水。
她心中不由佩服,即使在這種情況下,卿洵仍舊可以理智地選擇有效的戰術,說明他並不如自己認為的那樣傷心得什麼都不知道,這便好辦了。
一聲嬌叱,焰娘在無路可退之際,驀然飄身而起,足尖連環踢向卿洵胸口各處大穴。知道他必能閃過,故下腳毫不留情。
卿洵步步後退,突然一聲悶哼,已握住焰娘襲向他胸口羶中的玉足,正待運功震斷她的腿骨,焰娘另一足飛至,直踢他的臂彎。他只略微一恍神,焰娘的腳已擱在他的肘彎上,雙手似蛇般纏上了他的脖子,嬌軀緊貼上他的胸膛。這下倒成了是卿洵單手握住她的一只腳將她抱起一般。也由此可知,卿洵力戰一天一夜,反應體力已大不如前,否則怎會讓焰娘有機可趁。
卿洵怔在當場,周圍的下屬也為這出人意料的一幕愕然不已。
「卿郎!」焰娘輕柔地喚道,嚶嚀一聲吻上他的唇,而抱住他頸部的縴手則不著痕跡地為他按壓肩頸部緊繃的肌肉,指尖同時輸出一道道柔和的內力,想令他為抵抗痛苦而繃緊的情緒緩和下來。
卿洵眸中閃過一片茫然,隨後便似發了狂般回應她,無止盡的痛苦通過唇舌相交,源源不絕地流進她的心扉,被她分擔。
雪越下越大,從細細的雪變成了成片的雪花,遠近房舍被籠在空茫的雪中,再不真切。
☆
人生如幻亦如夢,闢如朝露去匆匆。
卿洵茫然地看著焰娘不堪自己強烈需索累極沉睡過去的疲憊小臉,那上面竟然浮現了難得一見的蒼白與無邪。在力戰一天一夜之後,又在她身上耗盡了精力,身體雖已虛乏至不能動彈,但頭腦卻依舊清醒無比。
楊芷淨的死訊便似一把尖銳的錐子無處不在地鑽著他的心。自她嫁給傅昕臣之後,他便刻意地避開有關她的一切,誰知竟因此而連她最後一面也見不上。他好悔,悔不該當初將她拱手讓與傅昕臣,悔不該一時大意放過馬為,更悔的是,竟因救眼前這個女人而得罪馬為,以致釀成如今的慘劇。
是他害了淨兒。
從懷中掏出那枚一刻不離的珍珠耳墜,卿洵眼前又浮現起那個嬌痴靈動的小師妹的影像。她一向都是青春煥發,生氣勃勃的,怎麼可能願意安靜地躺下,永遠都不動不語,她怎麼受得了?
「淨兒!」他閉上眼,輕喚,所有的痛苦,所有的憐惜都被關在了心里,釋放不出來。
淨兒走了,他對這個世界惟一的留戀也跟著消失,活著還有什麼意義呢?淨兒一個小女娃,嬌嬌怯怯的,怎麼忍受得了下面的陰冷。她愛動愛鬧的性格又怎麼受得了一個人的孤單寂寞。從小到大,都是他陪著她走過來的,現在他也該跟她一起,保護她不受厲鬼欺侮。
思及此,他覺得胸中的痛苦一掃而盡,想到很快就要見到自己日思夜想的人兒,他臉上不由露出一絲笑意,翻身坐了起來,下床穿戴好衣服;走出房門,自始至終沒看焰娘一眼,當然沒發覺焰娘已因他的動作而醒來,悄然遠遠跟在他身後。
出了大門,卿洵順石板街北行,不片刻走出鎮子,來到巴結薄冰的港澳山湖畔,站在掛滿冰墜的垂柳之下,面北而立。
極目望去,在絕揚的雪中,冰稜光耀的大湖便似處在一個虛幻不實的夢中,湖中銀妝素裹的山巒小島,隱隱綽綽,疑幻疑真。湖畔垂柳冰掛,一切都是那麼的純淨美好。
三十年來,卿洵第一次用心賞景,也是第一次對這個人世產生感覺。是不是人只有在死亡面前才會記起自己是活著的,才會對生產生依戀。
可是這些都無關緊要了。卿為唇畔浮起一個飄渺的笑容,凝聚起殘余的功力,一掌拍向自己的頭頂。
淨兒,你別怕,師兄來陪你了。
一聲冷哼,氣勁相交中,清脆的骨折聲響起,卿洵森然看向踉蹌坐于地,單手捧臂,一臉蒼白的焰娘,對于她的阻撓大為不滿。
「做什麼?」冷漠地,他的眼中射出殺機,凡阻擋他的人都得死。
深吸一口氣,焰娘痛得幾欲昏厥,聞言強扯出一個與額上所冒冷汗完全不符的嬌美笑容,「你要做什麼……」哦,天,她的手骨怕是折了,「……你發過誓……不能拋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