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場午後大雷雨,打壞了路人的步調,擾亂了城市的節拍。
氣象局明明說今日午後天氣晴朗,怎料得到天有不測風雲,突然雷聲大作,黑鴉鴉的烏雲說下雨就下雨,惹得哀嚎聲此起彼落,爭相躲雨的人們狼狽不堪地竄進離自己最近的騎樓下暫避。
一抹芳影自計程車下來後,快速躲進了東區一棟白色大樓的騎樓下,雖沒像其他人一般淋成落湯雞,但也讓雨水濕了身。
女子拍拍身上的雨珠,甩了甩頭,以橡皮筋簡單綁起的馬尾也跟著晃來晃去,她上半身穿著白色短袖T恤,下半身是帥氣的牛仔褲和球鞋,傾向自然舒適的打扮,可見其率真的個性。
她低下頭檢視懷中的文件,確認被安好地保護著,沒受到一滴雨水的破壞,滿意的笑容淡掛嘴角。
人濕了沒關系,采訪稿可不能濕。
緊抱著手中的文件,才走沒幾步,一位老先生沙啞地開口。
「小姐,買個口香糖吧!」
女子轉過頭來,露出脂粉未施的素顏,清麗的明眸看向老爺爺胸前掛著做生意的木盒,里頭放著各家老字號廠牌的口香糖、原子筆及無花果,連抹布都有得賣。
她辦公室抽屜里的口香糖多得可以吃整整三個月,其他東西也都不缺,但一對上老先生期待的眼神,心就軟了。
「那……口香糖兩條、原子筆一枝、抹布一條——沒關系,多的錢不用找了。」
手上除了文件,這會兒又多了口香糖、原子筆和抹布。
又走沒幾步,另一個稚女敕的聲音傳來。
「阿姨∼∼買女圭女圭好不好,很便宜喔∼∼」
往右一瞧,是個約莫十歲的小孩子,手上拿著粗糙的布女圭女圭向她兜售,而孩童的身後,則是一位行動不便的婦人,正向她報以乞求的微笑。
女子立即投降了,掏出一百塊給小女孩,自己手上則又多了一個布女圭女圭。
再走幾步——
「玉蘭花……買個玉蘭花吧……」
老婆婆這麼大把年紀還得出來賺錢,好可憐,買了。
「好心的小姐……可憐可憐我吧……」
好落魄的乞丐啊,糟!沒零錢了……好吧,給你一百塊。
「這位施主阿彌陀佛……大慈大悲……功德無量……」
好好好,這位和尚還是大師什麼的,別念了,我給錢就是。
敝了,平常這條路沒那麼多和尚小販的呀,難道是下雨的關系,所以全集中到這騎樓下了?
再丟錢出去還得了,女子加緊腳步,盡快朝自己上班的大樓前進,低著頭,決定接下來不管遇到什麼可憐人,都來個眼不見為淨。
「小姐,買張彩券好嗎?」
一疊彩券晾在她的眼前,拿著彩券的主人則跪在她面前乞求她的憐憫,噢不——不是跪,而是那人沒有腿。
「……」
她沈默地盯著眼前缺了雙腿兒的殘障人士,眼中的期盼那般光輝燦爛,教人不忍拒絕……
捧滿東西的雙手,再添一張彩券。
好不容易排除萬難,終於挨回了辦公室,一進門,同事的大呼小叫從四周傳來。
「天呀!熙美,你又買了一堆同情貨回來啊!」美術編輯阿芳大嗓門地呼喝道。
「你積存的貨還不夠多嗎?是不是打算改行擺地攤?」另一位記者崔柔搖搖頭,一調侃完,周圍笑聲四起。
喬熙美嘆了口氣,道︰「別挖苦我了,我也不想買這麼多呀,但沒辦法嘛,他們那麼可憐……」
這時候的她剛滿二十四歲,大學念傳播系,畢業不到一年便到這家雜志社擔任文字記者,開始學習做一個媒體人。
少女時期的嬰兒肥不再,如今她是秀氣的瓜子臉,一五七公分的身高,跟高中時相比也沒多大長進,只長高了五公分而已,幸好比例勻稱,看上去倒也玲瓏窈窕、嬌小有致。
雖然她外貌變得成熟了,但骨子里同情弱者的個性一點也沒變,見不得人家可憐,路邊的流浪貓狗、老弱婦孺、乞丐殘障,都是她接濟的對象,一個月少得可憐的死薪水,就被她這麼花錢如流水的用光光,每到月底常常餓肚子,在別人看來,她自己才是需要接濟的對象。
雜志社里跟她最麻吉的美編小芳嘆道︰「誰教你心太軟,叫你別買又不听,上次某個雜志不是報導過嗎?台北市里有不少假乞丐、假殘障,白天裝可憐來博取同情,晚上下了班就開賓上回家,吃魚翅、熊掌哪,听說他們一天的業績直逼上萬哪!」
昂責廣告業務的阿忠,探過頭來插嘴。「你說的某個雜志,該不會是咱們的死對頭『秘辛周刊』吧?」
「噓!小聲點,你是想害死我啊,要是被總編听到還得了。」阿芳白了阿忠一眼。
「放心吧,總編現在正忙著講電話哩,沒空听我們在講什麼。」
他們公司和秘辛周刊社向來勢如水火,他們的「城市眼周刊」是老字號了,讀者群也穩定,但自從秘辛周刊創刊以來,打著內容腥辣刺激的招牌,不但搶走了他們的讀者群,還挖去他們不少人才,更諷刺的是,秘辛周刊的總公司就設在對面隔兩條街的大樓,擺明不把他們公司放在眼里。
「總編是在跟誰講電話?火氣好大哩!」阿芳瞄了總編辦公室一眼,里頭隱隱傳來總編大發雷霆的咆哮聲。
「當然啦,廣告業務部的董主任被挖走了。」阿忠聳肩道。
「什麼!」其他人驚呼,爭相問阿忠,想知道更進一步的內幕清息。
「又被『對面』挖角了?」
「薪水多少?年假幾天?」
「福利好不好?他們還打算挖誰走?」
「這樣下去公司還維持得下去嗎?就剩咱們這幾只蝦兵蟹將,能玩出什麼名堂?」
「會不會沒幾個月,大家就得領遣散費走人?」
「我好希望自己是下一個被秘辛周刊挖走的人。」
「我也希望耶,听說他們獎金很高,所以他們的記者挖秘辛挖得很凶!」
「真羨慕哪,哪天可以輪到我,唉……」
在一旁的喬熙美,默默退出他們的八卦私語。她雖然進公司沒幾個月,卻很同情公司的處境,又一名大將被挖角,其他員工不但不同仇敵愾,還只關心薪水和福利,希望自己是下一個被欽點的大將,要是傳入了總編的耳朵里,大概會心灰意冷吧!
拿著手中的采訪稿,喬熙美忐忑不安地輕敲總編辦公室的門。
「進來!」門里的人命令。
輕推開門,喬熙美先是微微躬身行禮,然後戰戰兢兢地將一疊這幾天整理好的采訪稿呈給總編。
「葛姊……這是下周要的采訪稿,您看看可不可以?」
在公司里,所有的新聞及采訪稿都要經過葛姊過目,加以總整理或刪減,誰的稿子精彩,就有資格刊登在最主要的版面。
梆姊沒有當場翻開她的稿子,反而遞給她一本雜志,喬熙美納悶之余,赫然見到雜志上「秘辛周刊」四個大字,還是這一期最新的,令她驚訝地抬頭。
「葛姊,這……」
「翻開看看,告訴我你對這本雜志的看法。」
毋須詳細解釋,她立即明白葛姊的用意,遂在辦公桌旁的椅子坐下,將雜志從頭到尾瀏覽一遍。
十分鐘後,她合上雜志,向葛姊報告。
「葛姊,我看完了。」
「說,告訴我你的感覺,不準有所顧忌和隱瞞,我要听實話。」
「這是一本很好看的雜志。」她據實以告。
「怎麼個好看法?」
「色彩鮮艷,用詞犀利,標題聳動。」
「我們的雜志也很鮮艷。」她反駁。
「但是他們在版面的安排及相片的搭配上更勝一籌,而且很能抓住讀者的目光,比較起來,我們的雜志反而只是顏色多而已,不夠吸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