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墓冢上頭雜草蔓生,由碑前砂礫堆積的程度看來,似是一整年都不曾有人來打理過。
但邱靜的墓地,卻是潔淨清爽的模樣。
冢上覆蓋著翠綠整齊的韓國草,絲毫不見任何枯萎的跡象,周遭的石子地清掃得干干淨淨,毫無一點凌亂。碑上那張黑白的照片,是邱靜巧笑倩兮的少女容貌;羞澀的笑容、尖尖的下巴,那雙大而水亮的眼瞳,彷佛正注視著來到她墳前的每一個人……
尹震低著頭,靜靜佇立在邱靜墳前,額前的發絲凌亂地披散下來,遮蓋了他的眼、掩住了他的表情。
雨絲飄落,沾濕了他的發,冷冽的氣息逐漸侵入體溫,他卻渾然不覺地徑自站著,未曾移動分毫,如同一尊雕像,散發出令人無法接近的疏離氣息……
默默地站在尹震身後,史蔚琪沒出聲、也沒試圖打斷這緘默的氣氛。從他背後,她瞅見他左手緊緊握住一枚貝殼,指關節捏得那麼緊,隱隱泛出白色,悄悄泄露出尹震看似平靜的外表下波濤洶涌的心境。
那是邱靜的貝殼項鏈。
沒記錯的話,那項鏈還是尹震親手送給邱靜的。那時他們的父母早已離異,隨父親搬到南部定居的尹震,趁著暑假千方百計地溜上台北探望妹妹,短短停留的三天內,邱靜展露笑顏的次數,遠比史蔚琪在整個學期里看到的都還要多。
住在海邊小城的尹震,為妹妹帶來一只色澤鮮艷的貝殼,他在邊緣處鑿了個小孔、串上銀煉,做成手制的漂亮項鏈。邱靜好寶貝地將禮物捧在手心,又小心翼翼地撩起長發、戴上項鏈,史蔚琪從來沒看過邱靜那麼開心的樣子。
那時起,她就明了,這對兄妹在感情上的相依為命,遠比一般親人更緊密、更堅定。一向寡言的邱靜,只有在面對哥哥時,才會喋喋不休地將腦海里所有能分享的事情全都搬出來訴說,尹震泰半時間只是傾听,眼角嘴邊都噙著笑,是很寵溺的那種態度。
那麼親昵的相處,濃厚得理所當然的感情,一瞬間,也讓總在一旁看著的史蔚琪暗暗生出欣羨的情緒。
從那時起,她心底的尹震,成為一種很特殊的存在。
羨慕邱靜擁有一個這樣可以由著她任性依賴的哥哥,羨慕尹震對邱靜完全包容的態度。從小習慣自己完成該做的事情,並不代表喜歡全然獨立的感受,其實,她還是盼望著能擁有倚靠的對象……
自從那年夏天之後,她不時會想起尹震,即使兩人並沒有太多相處的機會,他的形影卻毫無道理地深深嵌在她的記憶中。
還以為,再也沒有機會見著他的,尤其在邱靜過世之後……
凝滯的沉默籠罩,史蔚琪安靜地注視尹震屈膝蹲下的動作,看他將花瓶內已然凋謝的花朵抽出、置于一旁,再插上兩束新鮮的白色雛菊,伸手輕輕拂去石碑上頭、照片沾染的塵埃的同時,眼神流露出不易被察覺的悲傷。
「她走之前,有沒有交代什麼?」
突如其來的問話,讓史蔚琪愣了幾秒︰而尹震根本連頭也沒轉,漠然的態度仍如堅石般冷硬。
史蔚琪很清楚,尹震口里的「她」不會有別人,怔忡片刻,小心翼翼地揀選著用字︰
「小靜她……離開的前一天晚上,到我家來找我,要我替她保管一些重要東西,說是過一陣子才來找我拿。我問過她要去哪里,她只說,媽媽答應她要重新做人,要帶著她到外地生活,要我不用擔心,因為到時哥哥一定會照顧好她……」鼻問開始泛出酸澀。那時的邱靜,是這麼一心一意地相信著即將到來的幸福安穩哪。
尹震整理著墓地環境的動作緩了緩,濡濕的黑發依舊如簾幕一般掩住他眼底最真實的痛楚︰「是她的錯。」
史蔚琪錯愕地望向尹震,卻見後者仍兀自低頭掃開地上的枯葉殘枝。
「她沒辦法保護自己的生命,就算是死了,也沒什麼資格抱怨。」
尹震說這話的口氣冷峻嚴苛,明明不含一絲溫情,史蔚琪卻敏銳地察覺話間透露的深刻悲哀與無奈。不忍心深究尹震喪妹的悲慟,望一眼邱靜維護得整潔清爽的墓地,她避重就輕地換了個話題--
「你常來看小靜嗎?」光看那些修剪得齊整的草坪,就能推測得出照料墓地者的付出與用心。
「如果我人在台灣的話。」
尹震淡淡應著,態度有些許和緩的跡象。擱下手上的什物,他突然回頭、猝不及防地伸手握住史蔚琪的手腕,不容抵抗地將她往自己身邊拖。
史蔚琪被扯得險險一頭栽往地面,又在僕倒前一刻由尹震扶住自己的身軀。她莫名其妙地轉頭瞪視行事總是突然得不顧人感受的尹震,卻意外瞅見那張總是霜凍冰冷的剛毅臉龐,此刻抹上一層柔和的色澤,眉梢眼角不再是殺意重重的冷酷,而是滿溢情感的溫暖……
「小靜,記不記得蔚琪?妳們好久不見了,今天我特地帶她來看妳,高不高興?」
眼眶一陣熱意襲來,瞥見尹震放軟聲音對著墓碑喁喁細語的模樣,史蔚琪再也不能壓抑欲哭的沖動,任由淚水潸然落下。
已經分不清楚是為了早逝的兒時故友而哭泣,或是因著尹震那深沉得無法言喻的悲傷而落淚。她只知道,此刻光是望著尹震與往昔相較起來變化太多的模樣,以及他無情決絕的冷然態度,她便覺得不舍,深深為了這個不斷被命運捉弄的靈魂,心疼逾恆……
回到台北,已是華燈初上的向晚時分。
駕著黑色的四輪驅動RV,尹震將史蔚琪送回家門口。
為了前往邱靜安息的墓園,一去一回光是路程便耗了將近十個小時。為了避免家人掛心,史蔚琪早在南下的路上撥了電話向家人報備一聲,說好了會在外地過夜。
解開安全帶,推開車門的同時,史蔚琪回頭望了望尹震,卻突然發現--
「尹震,你的項鏈怎麼不見了?」
還記得當時認出尹震,有幾分理由便是來自那條耀眼而不俗麗的金項鏈。這年頭,已鮮少有年輕人戴著金飾,多半配戴白金或純銀的飾品。況且尹震的項鏈與邱靜身上的金煉一式一樣,只是粗細有別,是他們的父母為他倆一起訂做的禮物。
先前她腦中惦念著其它紛亂的事情,居然粗心得沒注意到尹震身上配件的改變……
被史蔚琪這麼一問,尹震先是頓了頓,這才下意識伸手踫了踫早已空無一物的頸子,眼神顯得有些閃爍︰
「忘心了。」
怎麼可能會忘了?明明是份重要的紀念物,還這麼惦念著妹妹的他,不該有理由隨便遺落向來視若珍寶的金項鏈……史蔚琪不解地想著,臉上卻沒動分毫聲色,明知道尹震的內心世界與她無關,也不願多問。
跳下車,史蔚琪抬頭看著發動引擎準備離開的尹震,凝望那張陽剛而英俊的側臉,她知道,這可能是最後一次與尹震見面了。
說全然不在意是騙人的,畢竟,這是她曾經偷偷愛戀過的人啊。
「尹震。」再喚他一次,她毫不意外地瞅見他愈來愈不耐煩的臉色。不舍地注視他那雙深邃的眼楮,沒等他應聲,她輕聲開口︰「你要對自己好一點,就像是……連同邱靜的份一起活下去。」
她看得出來,尹震無情得幾乎殘忍的個性,多多少少根源自驟失親人的傷痛。倘若邱靜還活著,怎麼可能忍心目睹自己的哥哥天天冒著生命危險從事毫無保障的邊緣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