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你不信的,不是嗎?」郁蘭忍不住提高聲量說道。
戴著蕾絲手套的手撫上郁蘭的臉,帶來了微刺感,就像沁香所說的話,扎疼了她的心。
「由不得我不信,我本以為可以抗拒命運,但是──」沁香露出淒然一笑。「事實證明,我違抗不了,所以,我認命了。」
「別這樣……」郁蘭忍不住彬了下來,痛哭道。「我不要你認命,我情願你不要當我的外婆,你不要勉強自己結婚,不要!」
沁香低頭俯看她。「沒有呀,我沒有勉強自己。」沁香抬起她的臉。「告訴我,你母親是個什麼樣的人?」她柔聲問道。
「她……她是個很好的媽媽,很愛我、很疼我……」郁蘭泣不成聲地說道。
「真的嗎?」沁香輕撫著自己的肚子,露出夢幻般的微笑。
郁蘭察覺到她的動作,全身」僵,緩緩站起。「你……有了?」
「嗯!」
郁蘭腦中一片混亂。「劉邦興他……他知道嗎?」
「他知道,我一五一十告訴他了。」沁香平靜地望著她。
「那他還願意……」
「是!他願意!並且保證會善待我跟孩子。」沁香望著遠方。「我相信,他會真的待我好的……」
「快請新娘子出來!」房間外傳來這樣的吆喝,一群人正聲勢浩大地往這走來。
「時間到了……」沁香目光柔和地望著郁蘭。「你可要陪在我身邊。」
郁蘭已經說不出話了,只能輕輕點頭。
門簾掀起,一票人沖了進來,她被擠到旁邊站著,轉眼,新娘沁香就被人簇擁而出。
郁蘭默立許久,能親眼見到自己的外公、外婆舉行結婚典禮,這世上可能沒幾個人有這種機會吧,不!應該說絕無僅有,但她的心情為何會如此沉重?重得讓她快喘不過氣來?
命運……
真的是命中注定嗎?
劉家是村中的大戶,幾乎全村的人都來吃喜酒。
昨天這兒就熱鬧滾滾了,下午搭台子演布袋戲,晚上拜天公,隔天早上便去迎娶。
宴席設在劉家新蓋好的屋子前院。此刻她置身之地,正是她二姨的屋子的客廳所在。
望著那嶄新的屋子,她想起自己一個多月前置身在那時,屋子還尚未完工的模樣。才相隔多久,竟然就已經完成了,時間真的不會因任何事情而停住。
對劉家而言,新屋落成、娶媳婦,可謂雙喜臨門。她凝向坐在首桌的新人,看到劉邦興笑得合不攏嘴的模樣,任誰都可以感受到他的喜悅,而新娘雖然面露微笑,但那笑……讓她看了揪心。
翻動了幾下筷子,毫無胃口。好不容易撐到新郎、新娘起來挨桌敬酒,輪到她這一桌時,她硬是吞下喉頭的哽咽,擠出微笑,發自內心真摯地說道﹕「祝你們幸福快樂,一定要……白頭偕老。」
沁香眸中隱隱閃著淚光,劉邦興則露出感激的神情,待他們走到下一桌時,她才緩緩地坐了下來,並未再動箸。
旁人熱鬧喧嘩地笑著、說著,與她的沈默形成了強烈的對比。她抬起頭,剛好與沁香投來的目光相對,在那一刻,她似乎懂了一些什麼,也明白了什麼……
她起身,不理身後好奇的目光,徑自離開了這個令她感覺到無盡苦澀的喜宴。
低著頭,不辨方向地走著,即使腳踏車在她面前按鈴警示,她都恍若未聞,直到某種感覺驚醒了她──
抬眼,便見到站在前方樹下的他。
她不知他怎麼會在這?但,她不想探究原因,反正他是來自未來的,什麼事都知道。
最重要的是,他在她最需要的時候出現了。
她站在原處望著他,十秒後,面無表情的面具滑落,臉一皺,哭著跑向他,並投進他的懷中,緊緊攬住他的脖子。
他沒有開口叫她不要哭,只是提供他的懷抱吸收她的眼淚,近來他已經很習慣這麼做。
她並沒有哭很久,只是他的衣服已全濕。然後,她窩在他懷中不停地抽泣著,而他則規律地輕撫她的背。
這一個多月來,他親眼看到她的轉變,一開始,她總是張著無畏的大眼,以直接、坦率、樂觀的態度面對自己身處在另一個時空的事實,毫不逃避、畏縮,然後──她眉宇間多了分愁緒,面對人生的滄桑變化,她從錯愕、反抗,到不得不頹然接受……
這是成長嗎?如果是的話,會不會太殘酷了,別人可能要經過數年的光陰才能體會這一切,而她卻得在一個多月內歷經這些。
而這都是他所造成的……現在彌補,還來得及嗎?
午後的樹影漸長,她也終于停止哭泣,平靜下來。
他倚著樹干坐著,而她則背靠在他的胸膛坐在他懷中。
夏日已過,秋意沾染了萬物和大地,田中稻穗金黃垂披,微風一吹,便涌起金黃的波浪,發出沙沙的樂聲,再過個幾天便可以收割了。
兩人沉浸在微涼的秋意中,可沒一會兒就有人打破了這短暫的靜謐。
三三兩兩的人從劉家的方向走了過來,顯然喜宴已經結束。
談笑聲隨著徐風送來,他們大談新人是如何的郎才女貌,門當戶對,但這些話听在他們耳中,卻別有一番心情。
沉默了一會兒,她才開口。「你今天怎麼會來?」聲音因哭得太久而變啞了。
「我來看情況如何。」主要是掛念著她,擔心沁香結婚會令她受不住,果然……他暗暗搖搖頭,發現自己懂她比了解自己還多,她會有什麼樣的反應,他都可以猜到。
「你是否又認為是因為自己的關系,所以陳沁香才會同意嫁給劉邦興?」
郁蘭垂下眼。「難道不是嗎?」她苦澀地說道,她讓沁香「認了命」!
「或許有關系,但不是絕對的因素,畢竟你沒出現時,她還是嫁給了劉邦興,不是嗎?」
必旭村已死,嫁誰都已無所謂了。她從沁香的眸中看出了這分絕望。「她已懷有關旭村的孩子。」
澤夫皺眉。「關旭村才是你的外公嗎?」
「不是!」郁蘭望向遠方。「當她告訴我的時候,我也差點這麼以為,但我母親是長女,她的生日是民國四十八年一月七日,所以她現在懷的孩子──」說到這,她無法再說下去。
澤夫默默數了一下,依這樣的時間推斷,豈不是……「那孩子會早夭?」
「嗯,有可能流產了,但──」她深吸口氣。「更有可能是她以為自己懷孕了,而其實並沒有……」現在支撐沁香活下去的,不就是她認為自己月復中已有了關旭村的骨血,如果知道那孩子將不會存在這個世上,她還能活下去嗎?
她雙手緊握。「其實我有機會告訴她實情,只要說了,她就不會結婚,可我終究保持緘默,只因為我……自私。」
他將手放到她的肩膀。「你要停止這種自虐式的自責,接下來的事已非你所能管,更不是你的責任,她選了她的路,你無權置喙,只能看著她這樣走下去。」
是這樣嗎?真的能這樣嗎?
不遠處傳來了孩子嘻鬧聲──
掩咯雞,走找蛋,隨你食,哎喲!隨你鑽,咯雞仔囝,哎喲!匿密密。
老鼠仔囝偷做賊,一支刀咧一支劍,欲走不走,不通哮,不通哮。
順著聲音望過去,一群孩子在玩「掩咯雞」,地上畫了個圓圈,所有人都在圈子中,當「鬼」的人蒙住眼楮,在圓圈內捉模其它的人。
听到孩子們不時發出聲響,引誘「鬼」去捉人,然後在快被抓到之際閃過。
郁蘭愣愣看著那蒙眼楮的孩子不停地朝發聲處撲去,也許……有時蒙著眼楮,不知事情的真相,不看清眼前,會活得比較容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