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雪娘,人稱錢塘蘇小小再世,美艷無雙,詩才高卓,往來者皆是文人才子;商賈者,非萬貫家財者不見;仕宦者,非五品以上不侍。氣焰之囂,為蘇杭青樓眾妓難望其項背。
只不過數月前,杜雪娘突然收起艷幟,銷聲匿跡,正當眾人以為她被哪家高官富賈迎去做妾,哪知今日一見——竟是如此德行?
「別說,也別想了,這一切都是命——」紅衣女子拉扶起杜雪娘。「別再傷害自己,一切都還可以重新再來……」
「重新?」杜雪娘再度低頭望著肚子。「本指望這塊肉可讓我重生,現在——一點用都沒了,現要‘它’還做啥?」許是方才哭鬧耗了太多的心力,如今她就像個破了洞的面粉袋,衰軟無力。
「先別說了,我們先回去吧!」紅衣女子扶著她慢慢地向外走去,讓車夫扶她進去。
大夫注視她兩的身影,忍不住苞了上去。「需不需要我開幾劑安神藥?」
正欲上車的紅衣女子停住動作,轉頭望了他一眼,被那媚眼一昵,他整個骨頭都酥了,腦袋空白一片。
「不麻煩,擾了大夫,過意不去,這是點小意思,小麼!」
一個小童走過去給了大夫一錠銀子。
「這——」大夫瞪著手中那沉甸甸之物。「無功不受祿……」
「讓大夫看了我妹妹的笑話,盼大夫仁心仁術,對今日之事能多加保密。」紅衣女子眼泛淚光,滿臉懇求,讓人見了心生憐惜,為她赴湯蹈火亦在所不惜。
「當然,我不是碎嘴之人。」大夫連忙提出保證。
紅衣女子向他福了福。「只要大夫上門,我艷紅樓必用心款待。」盈盈一笑,便優雅地旋身上馬車。
艷紅樓!喝!那不是西湖畔最大的妓坊,正在大夫思索之際,從正在駕離的馬車突然傳來杜雪娘幽幽泣吟聲。
「尋好夢,夢難成,故人恩義薄,滿嘴情愛皆成空,紙紙相思亦成灰,亦成灰……」
大夫聞之,楞然半晌,然後重重嘆息,搖頭轉身走回去——
「啊——」
淒厲的慘叫聲後,是女圭女圭哭嚎的聲音。
「哇!妹子,這娃兒長得其俊,像你呢!」
「是……女還是……男?」
「是……女的……」
「……為什麼?為什麼是個女娃?若是男的,我還有一線指望,這下……真的什麼都沒了……」
「妹子……」
「把她抱走,我不要她!不要!不!回來!傍我!」
「妹子你干麼?別掐著孩子的脖子,會死人的!」
「不!別攔我,我就是要她死!若是男娃,還有得救,是個女的……能做什麼?婊子生的女兒這輩子注定只能做婊!活下來有何意義?」
「不……別這樣呀!好歹她也是你懷胎十月死命生下來的孩兒……」
「快!趁她什麼都不懂,讓她死了罷!不要再讓她落得跟我一樣悲慘,被男人玩弄一生呀……啊!」
「可是……哎呀!妹子!你怎麼了?……天!怎麼出這麼多血?產婆!你快想想法子……」
折騰搶救了許久,在產婆用灰泥止血無用後——
「艷姐……這孩子就讓她死了吧!死後,就把……我們母女……一同燒成灰,然後……將我們的骨灰……灑在那個負心漢的身上……我要一生一世……都纏著他……讓他不好過……」
「妹子……」
「應了……我的話吧!讓……那孩子死了……這個世間……太丑惡了……活著……沒意義的……」
「我不能……」
「答應我!」
「……嗯!」
「……」
「妹子!妹子……」——
我不要你!你是多出來的!你不該被生出來的!
雪依依驀地睜開眼楮,瞪著頂上床板半晌,急促的呼吸和心跳才漸漸止息。
但那淒厲的呼喊,仍在她耳邊回響著,她用手捂住耳朵,想阻絕,但——沒用,那聲音是從她腦袋中發出的,像魔音一般,怎樣都阻絕不了。
「姑娘,醒了?」丫鬟蘭兒在紗帳外柔聲問道。
「嗯!」她推開羅被慢慢坐起來。
紗帳往兩旁掀起掛好,蘭兒對她露齒一笑。「睡得可好?啊呀!怎麼滿頭都是汗?」
是嗎?伸手輕探,細碎的水珠沾濕了指尖。
「我幫你抹抹。」蘭兒細心地拿起毛巾為她拭汗,從額頭到頸子,動作輕柔。「有作什麼好夢嗎?」
好夢?若真是如此也不會讓她無助、驚嚇至斯。
「什麼時辰?」屋子三方的窗子全讓蘭兒細心地用簾子遮了起來,沒讓光透進來。
「快近午了,你醒來得正好,洗澡水已備妥,梳洗妝扮,用過午膳後,剛好趕得及羅家老爺的游湖行。」蘭兒一邊打理,嘴巴也不停地說著,全然不理會女主人的冷淡少言。
服侍女主人進入浴桶,熟練地添進熱水,愛煞了在那一剎那看見主子皙白如雪的肌膚讓熱氣蒸出了誘人的粉紅,盤于頂的青絲落下幾縷濕帖在細致修長的頸上模樣。
真真所謂溫泉水滑洗凝脂,一幅活色生香的美女入浴圖。
已經擔任雪依依的帖身侍女快三年,朝夕相對,侍浴侍寢的,卻發現自己還是不能習慣雪依依的美麗,常感驚艷不已。
當年舅父將自己賣進醉顏樓時,本以為自己得過著在娼門中朝迎夕送、曲意奉承的賣笑人生;誰知,以她的容姿,在醉顏樓根本談不上此,與當家的四位花魁和其它女妓比起來,她只有當丫鬟的份。
最初覺得有點難以置信,畢竟自己五官尚稱端正、清秀,算中等之姿,但也暗自慶幸不用賣身、賣笑,因為以她的直爽、坦白個性,實在無法做假,而在見到她負責服侍的主子——雪依依時,她心中曾冒出頭的不服氣,完全消融殆盡,心甘情願地做個小丫鬟。
乍見到雪依依時,她驚訝地說不出話來,全身穿著雪白連身衣裙,上面繡著精致的花紋,瓖著金絲的腰帶是唯一的顏色,隨著走動,後面的紗巾緩緩飄起,步履輕盈,彷若神人般足不踏地,近看時,只見——
容貌清麗無雙,眉黛如遠山,朱唇皓齒,膚白滑膩勝雪玉,儀態秀雅,尤其全身散發一股令人難以置信的冷然、卓絕。
但更教人訝異的是,當她近身時,完全不覺得她是人,盈盈的明眸飄向遠方,仿佛世間一切都不在她眼中。
令人驚嘆——世間竟會有此絕色麗人,一點都沒沾上任何俗塵味,如誤墜凡間的仙子,害她得不停捏自己的大腿,待覺得疼了,始信自己不是在夢中。
只是怎樣都無法相信的是,這樣的天人怎會在娼門中?但——事實就在眼前。
不過雪依依和其它女妓不同的是,既不賣笑更不賣身,她賣的是——舞藝。
最教人驚異的是,雪依依只在每月初五、十五、廿五見客,而且只有單純的獻舞,即使舞畢,得象征性敬酒答謝來觀賞的客人時,也是少言少語,態度冷淡,但這樣違反「常規」不與人交際應酬的脾性,竟還能成為醉顏樓頭號花魁之一,也稱得上是奇跡,但就是有人願意花大把白花花的銀子吃她這一套。
因為雪依依雖不擅陪酒獻媚,但是她的舞藝堪稱天下一流,觀她跳舞便若見到仙女獻舞,令人如置天庭神宮一般,教人心醉神迷,而她那冰冷難以采攀的模樣更增添了這份「神」性,反而更受歡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