荻柏不再說話,他胸膛急促的起伏,倏地,他跳了起來,眼楮不再看著她,天!他從沒感到如此憤怒、無助過。
這輩子,頭一個讓他產生特別感覺和在意的女子,居然笑著說要送他成親賀禮,然後、然後就毫不留戀地、頭也不回地,回到那個鳥不生蛋的荒漠、天才知道在哪的敦煌?
「不用麻煩。」他咬牙地說道。
她搖搖頭,臉上露出燦爛至極的微笑。「不麻煩,你、你是我師父的弟弟,也算是……我的師叔吧!師叔大喜,小佷又豈敢輕待。」就這樣了,斬去所有對他不該有的情思和意念。
師叔?去她的!什麼時候他又變成了她的師叔,整整大了她一個輩分!
他氣得幾乎無法冷靜下來,人還沒走,她便已開始在他們之間拉長距離,僅僅如此,就已讓他痛徹心扉,他必須在失控前先離開她,免得傷害了她,他強硬著身子轉回艙口,在下艙前——「別費神為我準備什麼賀禮,你好好養傷、休息就夠了!時候已晚,早點歇著,這是『師叔』的命令。」冷冷地說完後,便低頭走進艙中。
甲板上只剩下映雪一人,突然她覺得好冷、好孤單,怎麼辦?怎麼會變成這樣?
第六章
江南、宮家坊
「早安!」
「早!」
「來!映雪,我們快來做。」
「是!吳姊。」
映雪腳步輕快地走向一個綁著兩條長辮的女子,吳月是繡坊的十大高手之一,面容清秀,個性親和近人,由她負責慕容映雪在宮家坊的一切事宜。
「昨兒個睡得好嗎?」
「一覺到天亮呢!」
兩人面對面坐了下來,相視一笑,然後手彼此相握,開始互相拉扯,將手指上的關節拉開,接著再為彼此的手臂、肩膀、背部做細部的揉提拉筋和眼楮旁邊穴道的按摩。
在締坊工作,有大半的時間都維持固定的姿勢並耗費極大的眼力,所以一大早,在尚未正式開工前,官家坊的姑娘總會提前到,然後為彼此按摩、運動。
這是宮家坊獨特的做法,目的是為了保護繡工的身體,一大早來先做暖身,開工後,每過個時辰便停歇近半個時辰,工作時,所有人都靜靜地做自己的活,專注、認真,休息時便互相按摩、聊天、說笑,讓人適度的松和緊,映雪對此並不陌生,畢竟她和師父就是這樣做。
在官家坊已見習了近七天的慕容映雪,非常明白,為什麼宮家坊的繡品是天下第一,因為所有人都可以感受到主子的費心,也格外用心刺繡。
映雪貪婪地吸取每一項新繡技,尤其有許多是荻柏當家後獨特發展出來的,令她求知若渴,一邊磨著人教她,一邊則不斷練習,所有人都被這位新來姑娘的熱誠絡感動了,無不盡可能的教導她,毫不藏私,令她受用無窮。
映雪開始在紙上繪出圖形,宮家坊另一個與眾不同的地方,是他們絕不采時人流行的文字畫做範本刺繡,而是自繪自繡,映雪往旁邊的吳月看了過去,看到她靈巧、快速地,完全不用在紙上打草稿,就直接在繡布上繡了起來,令她心折,宮家坊的繡女,果然個個善繪、能織、精繡。
吳月探頭看了一下她的構圖。「唔!你打算繡『鴛鴦戲水圖』嗎?」
「是!」
「你要送人嗎?」
她點點頭未再多語,垂下頭,嘴角泛起一絲苦笑,老實說,這份繡被她還不知道能不能送得出去,畢竟她要送的人是擁有「天下第一繡」美名的人,她倏地停下了,瞪著草圖上那兩只鴛鴦。
繡技不如人,她能將之當成「賀禮」送人?雖說貴在心意,可是……
「听說戚夫人已經幫坊主談成了一門親事。」另一邊的青兒開始和其它姊妹話家常。
她聞言全身一震,把所有的心思集中在談話,手則毫無意識地開始拿起繡線穿針。
「是哪家的姑娘?」
「听說是蘇州的富豪之家,人美又是個才女。」
「是嗎?繡功如何?」
「不差呢,當然還是不能跟咱們的主子比啦!不過當我們的主母,應當沒什麼太大的問題。」
針刺進了指尖,她卻恍若未覺,直到吳月見到嚷叫了起來。
「哎呀!你刺到手了,快!快包起來,免得血濺到繡布。」
映雪立刻將手指放在手中吮著,臉上露出歉然的神情。「抱歉,閃神了。」
鬧了一陣後,一切復歸平靜。
要當宮家坊的主母可不簡單,繡坊中每個繡女個個年輕貌美,母親和兩個姊姊又都是人間絕色,才華洋溢,能過了得宮霓裳那一關,絕非泛泛之輩,她心情不由得更加沮喪,明知與她無關,但,她就是無法停止這份難過、痛苦的感覺。
快了!他就快成親了……
這時內室起了騷動,所有繡女都停下工作,簾幕一掀,坊主威荻柏著一身青衫走了進來,臉上表情是嚴肅冷凝的,繡女起身向他福禮問候,他拱手回禮,便走進另一道簾後的繡台前坐下,開始工作。
看到他,她有片刻不能呼吸,方才他的視線掃過所有人時,她曾期待他的視線會落在她身上,可他沒有,彷佛不知道她的存在,令她覺得失落極了。
她在妄想什麼?她自我解嘲地想道。
十天前,自那一夜在甲板上的短暫對話後,她和他的關系便疏遠了,兩人雖有交談,但都是簡單的問候腳傷好了沒?吃、住習慣嗎?
他的態度冷淡、有禮,難以親近,完全擺出「師叔」的架子——她自找的。
他不再親自教她繡花,一回到江南的宮家坊,便將她交給繡坊中資深的繡工指導。
明知他是因為事情忙,無暇再親自教她,可仍讓她痛苦了好一陣,即使她拚命告訴自己,就這樣了,就這樣了……
他有若天上的蛟龍,身分尊貴,才華洋溢,是皇親國戚,是天下第一繡坊的坊主,看到在簾幕後工作的身影,更加深了那份隔閡感,他同她,是兩個不同地方的人,她,只能在地上仰望那條在雲間翱翔的龍。
理智的她,清楚意識到兩人之間的差距,生長環境、背景的不同,令她不敢多想,也不忍奢想。
可是……即使刻意與他保持距離,但就是無法不去在意他,只要與他同處一室,盡避拚命壓抑自己不去看他,可全身的知覺、感官,仍會不由自主地去注意他的一舉一動、一言…行,在听到他的聲音時,她整顆心像是會發顫似的,令她整個人顫動不止。
她硬生生地收回視線,不再望向簾幕後那會令她心痛的身影。
☆☆☆
荻伯瞪著繡架上潔淨如新的繡布,奇怪!若在平時,他早勾勒出圖形,開始繡了,可是……此刻的腦中卻一片空白,想不出該繡什麼才好,不!也不能說是一片空白,正如過去數日一樣,腦海中反復不斷出現一個女子的容顏和身影,擾得他心神不寧、坐立難安。
費了好大的力量,才不讓自己掀起簾幕,走到那個令他寢食難安的女子身前,一把拉起她,將她帶到無人的地方。
想再一次听到她那爽朗的笑語,听著她將大漠的景觀、人文形容得活靈活現。
但——
她不屬于這里!
再一次,他提醒了自己。
她是屬于那個遠在千里外、大漠上的敦煌。
他則屬于這個風光明媚、魚米之鄉的江南。
她的根在那。
他的根在這。
在這,有他想守護的人、事、物。
最初,他就不該讓自己對她付出了關心,如今才發現,付出的不僅僅只有關懷,還有其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