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荻柏神情堅定地望著灰頭土臉的父親,雖然明白父親的心意,但這是他的選擇,所以——
「爹!能繼承繡坊,一直是我的夢想,荻蘭姊雖不在,但我有把握,我做的絕對不會比姊姊差。」
看到兒子那充滿自信和堅定的表情,戚慕翔啞然無語了,早該明白的,一旦戚家人做了決定後,是不會更改,他是這樣,他三個孩子更是這樣。
良久,他重重嘆口氣。「罷了,隨你了,只是日後……將遭受到世人的非議和批判,你有自信擋得過?!」
荻柏俊美的臉上露出超乎同齡孩子的世故和穩重。「凡事只求俯仰無愧于天、地、心。」
「既然你有此覺悟,為父也不再多說,往後……好自為之。」
「多謝爹親成全。」
☆☆☆
必外敦煌莫高窟
烈焰高熾,整個沙地像要燃燒,空氣彷被融成液體,將所有的事物淹沒,緩緩流動著。
一個小小的身影,走在每道石窟前的棧道上,敏捷地穿過重重正在跪拜吟唱祝禱的信眾,慕容映雪熟練地鑽進石道中,幾個拐彎,已經來到石窟中的第二層,正和大佛的肚子面面相覷。
她雙手合什,態度非常恭敬地朝大佛像拜了拜,嘴一張,開始同下面的信眾吟唱。
梵歌的吟唱,在石壁中不斷地回響,那規律的低吟,無論是唱者或听者,都可以感受到一股寧靜和安詳。
若非外面不時傳來釘槌,劈砍在石頭上的聲音,真會使人覺得有若置身在西方極樂世界中。
叮!咚!咚!叮!
南無觀世音菩薩……
叮!叮!咚!咚!
南無大勢至菩薩……
叮!叮!咚!咚!
佛號和那似有若無的節奏,交織成另一種音籟,提醒了人——心在天,肉身仍在地。
叮,叮!咚!咚!
這聲音從小就听慣了,不會覺得吵,反成了催眠曲,一天沒听到,全身就不對勁。
這兒從沒停止過鑿窟,據老一輩的人說,這些窟從數百年前就開始開,鑿完一個又開了一個,每個窟總坐個佛或數個佛,有釋迦牟尼、阿彌陀佛、彌勒佛、四大菩薩、眾天王、金剛、力士等,每個窟的壁上都畫滿了他們的故事。
對諸佛眾神及其弟子們,她熟悉得就像自個家人似,他們成佛、成神、感召人心的故事和傳奇,就是她所知道的一切。
念完佛號,她並未同在第一層的人們繼續朗唱下一段經書,恭敬地朝大佛拜了拜,便起身,順著窟道朝另一窟行去。
慕容映雪向來不愛跟人湊熱鬧,近來人們多半喜歡到新鑿的佛窟中膜拜頂禮,對于以前所開的佛窟,反而疏于照料、眷顧,不過她就是愛到那些老佛窟晃晃,愈是沒有人,她愈愛。
彎了幾個拐,來到最里處的一個窟——這兒除了熟人外,甚少有人會到此處。
在短暫適應了內部的黑暗後,慕容映雪從懷中掏出數樣事物,先在燈里添了油,用石頭敲出火星子,將之燃起,讓洞室亮了起來。
一尊臥佛頓時生動呈現在她面前,而周遭壁畫上的飛天和羽人,也因為光線的閃動,彷佛動了起來,飛出牆壁,在她四周仙女散花一般。
她露出微笑,在所有的老佛窟中,她最愛的就是這一窟,也不知為什麼?雖然比起其它窟室,格局小了些,也不特別光彩奪目,但或許是這兒的壁畫比起其它窟來顯得更生動,也有可能是這窟的佛像,造得跟人大小一般,令她覺得佛不是那樣遙不可及、巨大,就跟普通人沒什麼兩樣。
將壇上的瓶中水澆灑于地,拿出水袋,將取自月牙泉的甘甜清水注入,恭恭敬敬拜了拜,願佛祖能保佑她全家安康、和樂,並發願——若久沉病痾的母親能好轉,擺月兌輪回之罪,她必重修此窟,以謝佛恩。
當她再度站到窟外,日已近中,此時朝拜的人群多聚在窟內,以躲避烈陽的炙曬。
在關外生活的人都知道,絕不要在日正當頭時出門干活。
從一大早,太陽未露臉,她只喝了些許的羊女乃和硬餅,走了一個早上的路,此時早已饑腸轆轆,不過,她並不擔心,此處有的是提供齋飯的寺廟,順著檐道走,朝釘槌落下的聲音方向行去,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
「魯大叔!」她朗聲喚道。
魯剛一听到這熟悉的聲音,停下鑿窟的動作,扭過頭。「小映雪,你今兒個又來為母親祈禱啦?」豪爽的聲音在石壁間回響著,引來其它人的好奇觀望。
「是呀!」慕容映雪露出一臉崇拜的表情望向魯剛正在開鑿的石窟,魯剛就住在她家隔壁,從小看她長大的,而且他也是敦煌城內首屈一指的石匠之一,有關對諸佛的故事,都是從他那听來的。
「看到你就知道吃午飯的時間到了!」魯剛小心地爬下梯子,並朗聲召喚其它正在工作的人。
「魯大叔!」映雪滿面通紅,不依地跺腳,她知道魯剛並無惡意,因為他很清楚她家的情形。
捧著供養人為他們提供的齋飯,兩人躲到石壁凹處吃著,在那兒曬不到日頭。
吃吃、笑笑一陣後。「怎樣,你娘身體好些了沒?」魯剛滿嘴含著飯說道。
一提到她娘,映雪臉上的光彩黯淡了。「還不是一樣,眼楮愈來愈差,到了晚上,幾乎什麼都看不見了,天一寒,就會不斷咳嗽……」
「這些都是老癥狀了,吃了那麼多年的藥仍未見改善……」
「嗯!」既然藥石罔顧,只有求借神佛之力。
「你爹有消息了沒?」
「沒,一點消息都沒,娘一想起爹便會哭,怕她傷著眼楮,所以盡量不在她面前提他了……」映雪咬著下唇,語帶顫音地說道。
她爹慕容齊是敦煌曹家歸軍中的一員,近來因西夏人屢犯敦煌,她爹隨歸義軍四處奔波御敵,一年到頭難得回家一次,音訊斷絕,連帶家中所有的生計,全落在弱妻稚女的身上,軍餉雖照發,但數量不多,要喂飽一家四口根本就不可能。
魯剛有些心疼地看著眼前的女娃,才不過十四歲,正是芳華正盛,享受青春的豆蔻少女,卻已經擔起了所有的責任,照顧病母,呵護兩個年紀尚小的弟妹,著實委屈了。
應該洋溢著青春歡笑的俏麗臉龐,有的只是一份事故的早熟和穩重,瘦弱的身體使她看起來就像個小孩子。
不遠處傳來一些小孩子的嬉鬧聲,那是來佛窟幫忙將石屑弄走的孩童,正利用午飯休息時玩耍,唯有在這個時刻,他們才能恢復成孩童,而不需佝僂那小小的身軀,抗著那擔擔的石屑到前方數百尺的沙漠傾倒。
敦煌城中,除了那些富貴人家的孩子外,其它小孩都跟慕容映雪一樣,童年早就結束,小小的肩膀開始負擔家計。
在這個屬于佛之國度的地方,還有這樣的情形,除了感嘆造化弄人,前世的業障造成了今世的不幸外,又能說什麼?
他粗糙的大手輕撫上小女孩的頭。「我說丫頭啊,待會兒就將大伙兒吃剩的飯帶回去,我那還藏了幾串從吐蕃運來的甜葡萄、香瓜,也一並帶回去,給家人補一補。」凡事听天命外,也應盡人事,何況這樣也是積德。
映雪咽下喉頭的硬塊。「多謝魯大叔。」那飯足以讓家里吃個兩、三天,不無小補。
「魯大叔!」
「噯!」
「這回您要鑿窟給哪一個佛住?」
「是千佛。」
「哇!」映雪露出驚嘆的眼神。
所謂的千佛即按照佛經所載的過去、現在、未來歷劫出世的三千佛之塑像,多數人深信,塑千佛像、抄、念千佛名號,可積較大的功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