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忍不住回過頭去,長發遮住面顏。可是為什麼,見他捧面,無端端地,她淚盈于睫。
血親,這便是血親嗎?
下課鈴聲這時鈴鈴作響,敏之原本要說什麼,一下子給打亂了,只听得窗外人聲嘈雜,像一鍋煮沸的水突突響。教導處長在走廊上,背著手,走了一趟,又走了一趟。
這不是說話的時候。
敏之溫和輕輕道︰「您請回去,我還有筆記沒補上。失陪了。」
她背影消失在走廊盡頭,郁滿堂還在震蕩中緩不過神來,她的這一聲「您」,叫他眼淚淌了下來。
真的是用「淌」的,像兩條小河。
此刻這情境,她還知道用尊稱,這麼好的教養,也不知道,這些年來,淑嫻是怎麼教育的。他錯過太多太多與她相處的時光,她的幼年、少年。
那麼,她的未來,他會不會再錯過呢?
……
後來,他托敏之母親去勸說敏之,那王淑嫻竟呆了呆,半天才回他一句話︰「我跟你有什麼兩樣,都沒有臉面去見之之。我都沒有替她付過學費。」
做父親的這才知道,這極好教養的少女,這些年來,一直寄居在別人家。她的好教養,通通跟他們沒關系。
前夫與前妻面面相覷。
好一會兒,王淑嫻才緩緩道︰「我要怎麼勸說之之,你隨你父親回去,他需要你……要這樣說嗎?我怎麼敢說出來,阿堂你可是對之之盡餅一天做父親的責任嗎?小時候,你抱過她,親過她嗎……她小時候,我都沒有抱過她,親過她,我自己都汗顏,我對她,我對之之,當時說了些什麼話,那也叫人話嗎……」
她言辭多麼傷人,她自己也知道,「我恨你,要你出生。」
怎麼面對之之?
這些年來,她見了敏之面都躲,敏之那種眼神,她做夢都會夢到掉眼淚。
要借一個大的理由,比如說之之要有弟弟了,要借一個大的場合,比如說彌生訂婚家宴,她才敢親近之之,喚她之之,詢問她可喜歡有個弟弟嗎。她怕之之私下子摑她兩掌,罵她還有臉說。
郁滿堂听她這一番話,只覺得臉上火辣辣的,像被人煽了一巴掌。
不愧是母女,講的話,叫你直想掘地三尺。
掘地三尺,也埋不了敏之此刻至大憤懣。
她回到教室,坐了老半天,才知道,她應該憤懣的。
這是什麼世道!這是什麼人!這是什麼滑稽事!
她渾身顫抖,抖得像篩糠似的,手腳都青青的,面部神經都僵了僵。
招娣還伸手推她兩推,笑道︰「怎麼都沒見敏之提起爸爸過,怎麼見了爸爸跟丟了魂似的……」
她不提還好,這麼一提,敏之的眼淚,像是決了堤的江河,不受控制地涌了出來。
一顆一顆的眼淚,大而鈍重,簌簌落下來,聚流成河。
駭得招娣忙不迭遞了團紙巾過去,「敏之,敏之。」
敏之把臉埋在臂彎里,不發一絲聲音。
這種無聲勝有聲,招娣這才曉得,世間還有種沉默叫人窒息。
傍晚時分,子亞來學校,招娣怯怯近他身,只敢輕輕道︰「敏之哭得可傷心了……」
夏日天光這時五六點鐘還是很明亮,天邊一朵晚霞。
那人白衣長褲,靜靜依著黑得 亮的車身,本來,臉上還是冷冷的,是招娣見慣了的沒表情,听到「敏之哭得可傷心了」這句話時,霍然一掀眉毛,震了震,扶招娣肩膀,「敏敏是不是知道了彌生今天結婚!」
一剎那,她只聞到他鼻腔里散發的檸檬氣息,年輕男子健康清新的鼻息,她幸福得都快了昏過去,只覺得肩上像被火烙似的燙,哪里還回得了他話。
敏之這時姍姍來遲,剛好听到那句「敏敏是不是知道了彌生今天結婚」,她當下止了止步,還反應不過來的樣子,怔在原地,光听到「彌生」這兩個字,她血液都往頭頂涌。
直到子亞搖兩搖她胳膊,迭聲道︰「敏敏敏敏……」
敏之這才「喔」了聲,道︰「子亞今兒個怎麼有空找我,這個時間你沒有飯局嗎?」
她還打了嗝,又嗝了嗝。
子亞見她不對勁,回頭朝招娣厲聲道︰「敏敏是不是從早上一直哭到現在,都哭岔了氣,你怎麼當人家同桌的!校醫室往哪里走……」
招娣指了指一條綠陰小道,「盡頭就是了。」
直到子亞拖敏之的背影消失在林陰盡頭,招娣這才覺得,心酸委屈不平,甚至是,嫉妒。
她這剎才明明白白,看清楚了什麼叫暗戀。
敏之直到躺在醫務室的硬木板床上,才緩過意識,耳畔嗡嗡響著那句「彌生今天結婚彌生今天結婚」,她霍然抓了抓子亞手臂,帶點沙啞,緩緩道︰「子亞剛才可是說過彌生今天結婚?」
子亞低了低聲︰「是。」
他想了想,又溫柔道︰「你難道沒為這個哭嗎,那又是為了什麼,哭得這般厲害……老先生,她剛才一直打嗝來著……」
老花鏡底下的兩顆眼珠子瞄了瞄,頭發花白的老校醫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咳了咳,咳了老半天,才慢吞吞回兩字︰「沒事。」
年輕人大驚小敝,太著緊心上人。
嘿嘿,老人家還是慢吞吞道︰「沒事看什麼醫生,瞎折騰,不就是眼楮紅了紅,稍微打了嗝嗎?」
子亞真想替他拍兩拍背,他要待憋兩憋氣,才緩過口氣,「那麼,就是沒事了?」
一只手還是小心翼翼地托敏敏的臉,將她枕頭墊了墊,溫柔道︰「敏敏哭得我手腳大亂。」回過頭來,對牢老校醫,就是一張閻王臉,他冷聲,「借個地兒。」
那表情,簡直一個天,一個地。
敏之都覺得好笑了,怎麼一個人變臉變得比翻書還快?
她「撲哧」一聲,笑了笑,然後,就沒聲息了。
子亞奇道︰「敏敏都沒听說嗎,六月份彌生大學畢業了,彌生收到伊斯坦大學通知書,要出國進修去,兩家人趁這個機會,就辦了婚事……我也是看到伊莉莎白黃給爸爸送喜柬過來才曉得。」
她怎麼會听說,她都好久好久沒有彌生的消息了,黃阿姨瞞得她好苦。
她巴不得,君已娶,妾已嫁,木已成舟,王敏之徹底死心。
敏之喉嚨哽了哽,「唔」了聲,輕輕道︰「知道了。」
她知道了,她已經與二十幾歲的彌生,隔山隔水,再也回不到年少時了。
以後,有人會叫他,趙先生。
她尚且記得那日,丹丹笑語宴宴︰「趙先生,可酒醒了嗎?」推門進來,一派女主人的姿態。
有人會叫她,趙太太。
敏之想了想,把臉靠在子亞肩窩,輕輕道︰「我也不過是他們家的遠親,听不听說,又有什麼關系呢。」
但怎麼會沒關系?她尚且愛他。
第5章(1)
她尚且愛他。
是誰說的,十七八歲的少年,一口一個愛,要多輕浮就有多輕浮。
敏之情願輕浮到底,在那一夜,靠他頸窩,在黑暗中把臉貼他耳鬢,說︰「我怎麼會不愛你呢。」而不是那一句,「我是誰?」
得到他一句︰「之之你是我至鐘愛的小妹。」
這是怎麼樣的心酸呢。
真像那首歌里唱的———
就像是所有幸福都能被預期
……
花季雖然會過去
今年明年
有一樣的風情
相愛以為是你給的美麗
讓我驚喜讓我慶幸
……
命運插手得太急
我來不及
全都要還回去
從此是一長長的距離
偶爾想起總是欷虛
……
我知道眼淚多余
笑變得好不容易
特別是只能面對回憶和空氣
多半的自言自語
是用來安慰自己
……
唱的人,唏噓不已,听的人,敏之要很用力、很用力才能逼回淚意,哽了哽,推子亞走開,「我去晚自習,子亞得空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