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感到頹喪,那是因為我和老布太了解你,才會攻得你失防。而且,假如沒有我的協助,老布也不可能做得到。」昆恩看出他的挫敗,微笑淡道。
方擎聞言輕笑了聲,身子前彎,雙手交疊于椅背,浮現臉上的又是帶著淡然隨性的自信表情。「孫悟空永遠逃不出如來佛的手掌心,不是嗎?」
「如果你真有心,還是可以的。」了解那句諺語意思的昆恩溫和一笑,像看著自己寵愛的孩子,眼中閃爍的慈愛光芒,和他粗獷的外表完全不符。
自從方擎踏入「暗夜」的那一天起,這小子就成了他的驕傲。
那時門被突然撞開,站在吧台後的他只是頓了下,在看到被圍毆的是個東方人時,他原想出手相救,免得這個年輕人客死異鄉。但當他發現方擎居于劣勢,卻還能從容不迫、不慌不忙地扭轉局勢,他反而就這麼站在原地,靜靜看著一切。
這小子聰明冷靜,思慮夠快夠精準!在方擎逼得對方丟槍討饒時,他臉上的表情已由玩味轉為欣賞。而讓他印象最深刻的,是方擎喝下伏特加那一幕。看方擎對著那杯伏特加又瞧又聞的樣子,他就知道這小子百分之一百二十沒喝過酒。不出聲警告,是想看他的反應。
結果,方擎那超強的克制力贏得他的佩服,他第一次看到首次踫酒的人還能將伏特加喝得那麼安穩,這個小朋友值得結交!于是,他報上了名字。然而,方擎的下一個動作卻真的讓他狠狠地怔愣了——方擎再次拿起酒杯,將里頭的伏特加喝得涓滴不剩。
這杯伏特加是他用來選擇朋友的方式。不管酒量如何,他都可以由對方喝酒的舉止看出對方的性情,用來斷定對方是否夠格讓他交心。然而,這只是最表面的作用,其中還有更深層的試探隱含里頭——對方喝這杯酒時所表現的誠意,是決定他所要付出友誼深淺的主要關鍵。
因為方擎不會喝酒,所以他自動略過這第二層審查的嚴苛,讓他想不到的是,這個東方血統的小子居然懂得這杯酒的涵義!他將那些酒一飲而盡後,直視著他,用那雙精銳的黑眸宣告他的摯誠。
然後毫無征兆的,他突然整個身子往後一例,連人帶椅地重重摔在地板上。當他越過吧台將方擎從地上拉起時,他已是滿臉通紅,醉得不省人事。看著那張年輕的臉龐,這一刻,他知道,他這一生中再也遇不到一個像方擎這樣闖入他心坎的人。
回憶中那張殘留稚氣的臉和面前這張轉為成熟的臉重疊,昆恩眼中布滿了欣慰,在他的傾囊相授下,他看見了他的成長,而且遠超過他的預估。方擎羽翼已豐,不再需要他的教導。中國人說「青出于藍勝于藍」,也說「長江後浪推前浪」,其實在這些贊嘆語辭的背後,都隱含著教導者的無奈與酸楚。
外表不拘小節的方擎卻是謹守禮法的,雖然在言談上當和他像個朋友般地笑鬧,但尊師重道的觀念在方擎的心目中早已根深柢固,所以方擎從不在他面前展露實力,這是他用來尊敬他的方式。
不管是台面上或私底下,方擎都沒有興起過與他一較高下的念頭,他像浩瀚的海洋,靜靜地匯流一切,卻不驕矜自大;不像那些江上的浪頭,明明所蘊不豐,卻急著將前浪吞滅。這些年的觀察下來,證明了他當初的眼光完全沒錯。看著方擎,昆恩臉上的表情笑得更加柔和。
「嗯,一個大男人笑成這樣有點惡心哦!而且你還長得一副凶神惡煞的樣子。
「他知道昆恩是在暗示他的保留,方擎笑笑,避重就輕地戲謔道。在他心目中,昆恩永遠佔了最崇高的地位,他的刻意收斂是因為不敢班門弄斧。
「你這小子!」昆恩微笑,朝他揮去一拳。「說人短處不是男人會做的事。」
「彼此彼此。」方擎上身往後一仰,靈巧避開。「挖出別人的過去,也不是什麼漂亮的手法。」
昆恩啞然失笑,看來方擎對「鷹眼」這個稱號真是厭惡到了極點。「老布他會適可而止的。」
「但願如此。」方擎莫可奈何地翻翻眼,要是老布存心耍他的話,那耳根可有得無法清靜了。他手肘往吧台一靠,問道︰「托你幫我訂的飛往利雅德班機是什麼時候?」
「大後天。」昆恩拿出一個酒杯,緩緩注入液體。「這些天陪我和老布聊聊吧!你去非洲那段期間也夠久了。」將半滿的酒杯推至方擎面前。
「伏特加?」方擎拿起酒杯輕輕搖晃,挑眉問道,見昆恩點頭,輕松地笑笑,然後仰頭一飲而盡。這些年在昆恩和老布的磨練下,他的酒量已不可同日而語。「為免你們兩位老人家寂寞,我只好陪陪你們啦!」調皮地眨了眨眼。
「舌尖嘴利,難怪老布千方百計要捉弄你了。」昆恩大笑,朝他招手。
幫我把杯子放到架上吧!」
「沒問題!」方擎只手撐著吧台,輕巧地躍到吧台後方,然後將拭淨的酒杯一個一個整齊排列到杯架上。
兩人輕松愉快地聊著,有時是昆恩說著「暗夜」被某國特務威脅提供情報,最後卻反被他套出國家機密的事;有時是方擎說著在雨林遇到土著追殺的危險經歷。
上次因匆忙來去而沒有機會訴說這一年年來各自的生活,不管多麼驚險、多麼游走生死邊緣,此時全化為輕松的言語,付諸談笑間。
第二章
方擎穿著白襯衫和黑色長褲,頸處系了個紅色領結,站在吧台後方,正忙碌地搖晃手上的調酒器。他一邊喃喃低咒,一邊臉上還得掛著虛偽禮貌的笑容,听坐在吧台前的酒客嘮叨地抱怨生活上的不如意。可惡!方擎手部動作更加用力,將怒氣藉此發泄。早知道就去夜游巴格達,就算街上冷冷清清的也好過現在。
他下午才踏進「暗夜」,老布和昆恩立刻「物盡其用」,也不問問剛經歷長途飛行的他時差調整過來了沒,營業時間一到,就毫不客氣地叫他下海幫忙。方擎氣得臉部線條微微抽動,在老布和昆恩的辭典中,是找不到像「來者是客」這種體貼的美好辭匯的!
而原本負責調酒的老布一見有他在場,就打著清點酒窖存貨的旗幟,快快樂樂地跑到地下室去。而今晚不知怎麼了,來購買情報的人絡繹不絕,昆恩一直待在後頭的密室里跟人交易,沒有出來過,越隨時間轉晚,來往的客人越多,整個「暗夜」里就剩他一個人獨撐大局。
被抓來出公差也就算了,最讓他無法接受的是這身打扮。昆恩不知哪來的怪思想,說酒保就得穿得像酒保的樣子,逼他穿上白衣黑褲,還得配上這個矬得要命的紅色領結!他和老布愛穿這種和他們外形完全不搭的衣服也就算了,干麼還拖他下水?明明做的就是掛羊頭賣狗肉的生意,居然還有這勞什子的堅持!方擎咬牙,將束得他難過的領結扯松一下,然後把調好的酒倒入杯中,遞給客人。
看著高腳杯里深咖啡色的液體,方擎皺了皺眉頭。奇怪,他調的明明是長島冰茶,怎麼變成了這種顏色?雖然以前他在老布和昆恩那里學到了許多技巧,但又怎能奢望他在深入蠻荒多年之後,還能完全記得呢?算了!他一聳肩,還是將飲料推了出去。
誰叫老布那麼放心將工作丟給他?就算招牌被砸了也是咎由自取吧!方擎抬手拭拭額角的汗,眼前的酒客已經說到涕淚縱橫了,雖然對方所哭訴的他完全沒听進去,但基于酒保的職責,他還是得附和地點頭,以表同情,不過,可能同情自己的成分居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