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余繁盛身上取下一枚造型奇符的玉飾,和其他幾樣可作為信物的貼身物品後,嚴彥大致整理了四下,抹去所有可能泄漏身分的痕跡。算算時辰,外頭那些猶躺倒在府院里的府衛和奴僕,也差不多是時候該醒了,他從容地掩上廚房的木門,繞過後院庭園造景美不勝收的花園,推開一道小門離開余府,很快地,他的身影即淹沒在大街上來往的人群里。
樣貌平凡的他,走在人群中,無絲毫特別起眼出眾的地方,最多,也只是身材健壯了點、個頭稍稍高了些,因此街上的行人無人多看他一眼,也不知他方才做了什麼事。
兩個道人般打扮的武林中人自他的身畔走過,他側首多看了一眼,只見那兩人身後帶了十來名排成兩行的孩子,人人的手上都攜著包著紅巾的大大小小禮品,嚴彥想了想,這些人應當是前去離這鎮不遠的慕城派賀壽的,听說,那位在江湖上地位極高的慕城派掌門,再過幾口,就將度過六十整壽。
看著那些穿著相同服飾的孩子,嚴彥停下了腳步,恍恍惚惚的在想,他當年,也曾和那些孩子一樣,和師兄弟們穿著同樣的衣裳,那時的他,或許就和這些孩子一樣,面上的表情曾有點天真,對未來充滿了期待與想象,期待著早日踣出師門步入江湖……
可他卻怎麼也沒想到,後來他竟會是那樣離開師門。
在那久遠以前,尚年幼的他也曾和這鎮上許多的家庭一樣,過著單純而普通的日子,一家六口,日子過得雖清苦,倒也挺幸福的。直到他七歲那年,朝廷對外征戰下令全國征軍,他的父親與兩位兄長都被官吏強行扯去從軍了,他與娘親在等了一年之後並未盼到父兄們的歸來,倒是等到了父兄三人的死訊。
娘親在傷心之余,害怕又開始征兵的官府,將會繼他父兄之後,再次將剛年滿八歲的他也給拉走,于是她便帶著他與小弟回到了故鄉,典當了所有值錢的東西,將他兄弟倆送上慕城山拜入慕城派學習武藝,而娘親則是只身一人在山下的小鎮上,日日為人戶人家洗衣好換取銀錢,以支付他們兄弟倆龐大的門派束修費用。
身為武林一大門派的慕城派,派中弟子甚多,幾百名的弟子中,也不知要在山上待上個幾年才能見著那個只聞其名,卻從不見其人的掌門師父一面。
打從他上山以來,他與弟弟就是只待在後院中,與其他幾名新進門的弟子一般,成日砍砍柴火、打打井水。與其說是弟子,倒不如說他們像是慕城派最底下的下人,可即使這樣,他還是在每日的勞累過後,帶著小弟偷偷潛至演武堂旁的小院里,待在花叢中偷瞧師兄們練武時的情況,並乘機學個一招半式下來……
但這樣的日子也只過了兩年。
在他十歲以後,不知為何,代為教養他的二師叔即將他和他的小弟趕出了後院,並將他們撤離了弟子的行列,不許他們再自稱為弟子,只許他們與其他奴僕一塊待在柴院工作。
對此他雖是不解,卻又始終問不出個原由來,他因此想帶著小弟下山與娘親團聚,可二師叔卻也不許,依舊拘著他們,于是他們兄弟倆就只能日復一日被關在柴院中砍柴過日。
這般枯燥乏味的日子,僅僅只延續了一年,在他滿十一歲後不久,某天夜里,二師叔不分青紅皂白地將他自床鋪上扯了下來,逼他換上一襲門派中屬于高階的弟子服,點了他的啞穴將他交給了等在門外的官差,不顧他身後小弟的哭喊,任由他被那此一身形壯碩的官差給押上了囚車運送下山。
被關進府城官牢的那幾天里,嚴彥在獄卒的告知下,這才明白他流落至此的原因,那個他從未見上過一面的掌門師父……將他給賣了。
听獄卒說,掌門師父手下的某位姓寧的弟子,出身顯貴,身為刺史寧瑯大人嫡長子的寧公子,一日帶著門派里的師兄們下山到鎮上替師父辦事,為了件小事與路人爭風吃醋,不慎錯手殺了寡婦的獨子與數名路人,遭寡婦給一狀告上了衙門。由于事發當時寡婦在場目睹了真凶,一口咬死他們門派的寧姓弟于即是凶徒,不管衙門私底下再怎麼想息事寧人,更不管寧刺史暗中派人欲贈多少錢財與她,她皆不肯撤告更不肯善了,于是,刺史大人便改將主意打在門派中的其他弟子身上。
他听說……好像是一百兩吧,只一百兩,他的掌門師父與二師叔,便將身形、年紀皆與寧公子相似的他,賣給了急于找個替罪羔羊的刺史大人。
不久後,身在牢中的他,在一個深夜里遭奉命的獄卒給打得遍體鱗傷,尤其是那一張臉,幾乎腫脹得看不清原本的面目,次日清晨,他便給人拖上了囚車運住法場。
在赴法場的那段路上,神智猶清醒的嚴彥,雖是渾身疼痛沒什麼力氣,卻還是狠心地將自己的胳膊和手腕給扭了月兌臼,並在暗地里悄悄地解開了身上的刑枷,等到達了刑場外頭被拉下車時,他用盡了全身所有僅剩的力氣,將沉重的刑枷狠狠砸在監管他的獄卒腳上。
在場所有的獄卒都沒想過,一直都安安分分的他,居然會撿在這個時候逃,措手不及下,也沒人來得及防他,而他,慌亂中搶過了一把刀,發瘋似的一陣亂揮猛砍,並在引來更多人趕來之前轉身逃向法場外的西山。
在大批官府府兵的追剿下,嚴彥整整在山里躲藏了半個月,幅員廣闊的西山,森林樹木甚為茂密,而他只是個半大不小的孩子,要躲藏也不是什麼難事。
在山中,一旦餓了就摘些野果和認識的野菜果月復,渴了就喝夜晚自葉上集來的露水解渴,日日勤在山中移動換地點……嚴彥一步步往森林的更深處躲避大批追兵,夜夜听著夜梟在樹梢上低吟悲唱,躺在地上透過枝啞看著天上繁星,他常遙想著還待在慕城山上的小弟,以及不知會不會遭到官府為難的娘親。
半個月後,又餓又累的他,連著數日沒在山上見到追兵的蛛絲馬跡,以為追捕他的風聲應當是較為平息了,急于回山去接小弟和娘親的他,這才拖著身子躲躲藏藏來到了鎮上,然而就在他回到娘親所租賃的小茅房外時,卻赫然發現里頭所居住者早已換成了一戶不認識的人家。
後來,還是那戶人家的大嬸告訴他,他的娘親早在兩年前就已病死了,就近葬在鎮外東郊上,他這才總算明白,為何他與小弟會從弟子的身分,淪為門派中的奴僕……
當嚴彥汲著淚水趕至東郊的墳場找著了娘親之墓時,他卻看見,緊挨在娘親的墓旁,又另起了一座簡陋的新墳,那墓碑上頭,正書著他小弟的名字。
听墳上的守墳的老爺說,小弟的那座墳,是慕城派門下的弟子私底下托他這老人代修的。他唯一的小弟,在那日他逃了後,小弟成為了寧公子的下一只代罪羔羊,也跟著他的腳步上了法場……可那孩于,卻沒有逃過一劫的運氣。
嚴彥不記得那日他是怎麼離開墳地的,他兩眼空洞地在鎮外的荒郊徘徊了很久很久,漫無目的走了大概一個日夜,直到他累得再也沒法挪動兩腳半分了,他才彎著腰鑽進一戶人家的後院,趴在花叢里藏好身子,然後便合上了雙眼。
也不知睡了多久後,陣陣食物的香氣,喚醒了他過餓的腸胃,在他月復里響起了陣陣月復鳴擾醒了他,他微微睜開眼,抬起頭往花叢外看去,一個年紀此他還小的女孩就坐住園中的石凳上,正秀氣地吃著剛出爐的烤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