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問完全不能明白地瞧著他們,不解他們怎麼面上的表情都是如此釋然。他怎可以說得這麼簡單?那等往事,是因為陳舊了太久太遠,故在他們心上才會輕得像根羽毛?是因為經過了時間的催化嗎?難道說,時間抹去了命運對人生的嘲諷之後,亦磨乎了當時的悸動,而恨意,又真可被歲月瓦解殆盡嗎?不想說太多細節的法王,站起身子一手指著她的鼻尖交代。
「你乖乖在這坐一會兒,再過不久就是鬼後的壽辰了,西歧要我們去替他瞧瞧他為鬼後釀的祝壽酒釀得如何。」
「是……」已經很習慣眼前這位儼然就是第二號牢頭的她,不想再反抗地乖順頷首。
只是就在她抬首目送著他倆向廚房走去的身影時,不知怎地,一股濃重刺鼻的血腥味,霎時蓋過了院里所有的花香,迎面而來的熱意,亦帶走了夜色的清涼,急涌而來的水聲在她耳邊帶來了陣陣呼嘯,自腳底泛起的寒意,很快地即將她給淹沒。
燠熱的南風,吹揚起她頰邊的一繒發,她緩緩睜開眼,錯愕地發現自己不知在何時,竟又踏進了某人的心底,可她不是自仙海孤山歸來之後,就漸漸再也瞧不得他人的心事了嗎?怎麼又……
震耳欲聾的戰馬馬蹄聲,將吶喊殺聲攜至了她的前頭,站在無邊漠地里的她,觸目所及的遠處,正在發生著一場戰事,一道道馬背上的快影在來到她的身邊後,即你來我往地在她身畔相互交擊廝殺,一柄從不遠處擲來的大紅纓槍,差一點就劃過了她的臉龐。
當馬背上的戰士回過頭,四下尋找著在戰場上仍殘活著的同袍時,熟悉的臉龐在陽光的掩映下,斜斜地映人她的眼角。她登時錯愣地瞠大了眼眸。
「廣目?」此時此刻,廣目正坐在一匹色澤黑亮的戰駒上,手持大紅纓槍,一槍一槍地將槍尖刺進敵人的喉際之際,不意听見似有若無飄在風中的叫喚聲時,忙里分心地回首尋找著音源,但他什麼都沒有瞧見,于是他又忙不迭地轉過身,槍身用力打在馬兒身上,十萬火急地前去營救遭敵軍困在沙陣里的同袍兄弟。
漠地里突兀地卷起有若卷龍的蔽天風沙,大地頓時陷入昏暗不可明辨,強勁的飛沙掩去了所有人的視線、令馬兒失去了前路,同樣也被困在其中的子問,並沒有合眼避開這陣根本就不像是自然生成,反倒令她愈看愈覺得像是術法所為的沙暴,並在襲擊了他們許久的沙暴終于過境之後,難以相信地看著廣目所處之地。
無端端受襲,但待回過神來時,卻赫見自己與所有弟兄,全都遭困陷在一座大坑里,無一可立足之地不說,四處亦高險攀爬不上,抬首望去,那些原本不知是上了哪兒躲避風沙的敵軍,競全然無損一員,此刻正滿滿地圍站在大坑旁,朝坑里或死或傷的他們拉開了手中的戰弓。
不明就里遭敗,自知已是活不了的廣目,並沒有開口說上半個字,他只是以不解的眼眸,看向有意置他們于死地的蒼天一眼,接著一柄柄自四面八方集中朝坑里射去的箭矢,不給他一個答案,前前後後飛快地穿釘過他的身子……
一鏟又一鏟遭兵士挖起的細沙,在盛陽下,看來像是正在傾泄的金色海水,夾雜著沙子吹來的熱風,質地柔潤得有若絲綢,無法挪動腳步的子問,頹然坐在一地的沙里,什麼也未能做地瞧著躺在坑堅遭到坑殺的戰士們,遭那些覆蓋下來的沙子給一一掩埋。
有若子夜般烏黑的長發,在逼地金黃中看來格外醒目,她不解地抬首,看向遠處站在坑邊觀看的長發主人,就在她的視線自發稍游移至那張無片點血色的臉龐上時,一陣蝕心刻骨的寒意,當下穿過重重熱意朝她襲來。
表後……暗緲?花了好一會兒,這才認出那張與莊里鬼後繪像篙直就是分筆不差的臉龐後,子問滿心不解地愕看著不該出現在人間的她,並在那一雙細長且冰冷的眼楮里,意外地瞧見了……心滿意足。
只是為何那等眼神會出現在鬼後的面上,子問猶不得其解,眼前的景況即被吹散在另一波強襲而來的風沙里,以袖掩面的她,在風沙止定後放下衣袖,所見著的,是身著一襲青色醫袍的法王,他那具背對著她的身影。
但自他的腳邊望向遠處的城心而去,一路橫倒了難以計數的尸首,在那些不知姓名的軀體里,大略有一半,皮膚上逼生著色澤奇怪的狼瘡,而另一半,則是遭到利器攻擊而死的城中百姓。
家族十代以來,代代相傳,皆為宮中御用太醫群一分子的法王,眼眸空洞洞地望著城中少數仍活著的人們,在城中尖聲奔逃,不知還能逃到哪去的他,疲乏地側過首,試著在因著火而濃煙密布的城里,尋找著與他一塊進城來的上司,並再次跟上那些爭先恐後想逃出城的腳步。
幢幢人影中,他憶起了這些年來,長期待在宮中冷眼看待派系斗爭釣他,在來到這兒之前,究竟看見了什麼。
爆中東西兩院,各據勢力一方的太醫們,在听聞天下遭逢不明疫情大劫時,他們首先所做的,並非研究出解疫之道,也非什麼救疾的仙丹妙藥;他們只是忙不迭地推責于敵對的太醫院,並在延誤了診疾的先機後,還錯過了唯一可解疾的時間,致使疫病全國四蔓,其勢無人可阻亦無醫可擋。
爭什麼呢?
難道非要到尸體堆積如山時,那群不擇手段、死命想往上爬的太醫,才能除卻權勢與,讓身體里的血液溫暖一點,或是終于肯睜眼看清,全天下的百姓正在受苦?
無力回天的東西兩院的太醫們,最後終于作出決定,上書皇帝做出最適當的處置,不顧有多少醫者皆已投身于疫災之中,不顧人們允不允願不願,決定將災區萬物歸滅于無,以保國中他處太平,一切,重新來過。
于是,一座座染了疫情的城鎮,在軍隊的鐵蹄之下,先後在一夜夜的冥色里,紛紛化身為照亮這片深秋上地的下朽巨焰。比起天災,比起全國四處流竄的瘟疫所造成的尸骨,更讓法王感到心冷的,是人禍。
這輩子,他從沒見過那麼多死于外力的尸首,但就在皇帝下了旨後,趕在軍隊全力開來之前,已經先行互相殘殺過的城民們,合力將這座淪陷于疫疾之中的繁華大城變成一處血城,走在這座城里,稍微一個不留心,就恐又會踩著了僅僅埋藏在片片秋葉下,卻無人收拾的尸骸。
在城中一度與法王失散,後來又找著法王的老人,在與法王會合後,情急地想要趕在城門遭鎖之前逃出城外,但落力地跑了好一陣後,卻突然沒听見那一道跑在他身後的步伐聲,他一回頭,就瞧見法王又再次為了一名倒在路邊的女孩停下腳步,甚至蹲在她的身邊低首診看起她的病況。
「別再心軟了,那孩子活不成了,咱們得快點走!」老人只瞧了一眼即看出那不過是另一名已病人膏盲的將死之人,連忙出聲催促著法王。
「若是連我都走了,他們該怎麼辦?」法王將女孩的雙手交疊在她的胸坎上後,悲憫地看著猶有一些意識的女孩,張大了一雙寫滿悸怕的眼眸,並且不住地顫抖。
「就算你留在這兒也救不了他們的!」
「大人,我在這城里待了那麼久,我也早已患病了。」似是早已接受了這事實的法王,兀自苦笑,「更何況,倘若真要斬草除根,那就得連根也全盤除盡,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