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有……這回事?」若他沒記錯的話,這家伙最大的毛病,就是總愛把實話與謊話混在一塊說,且他的謊言,還總是編派得頭頭是道、合情合理……
步青雲只是露出一抹看似陰險的笑。
「你這說謊成性的騙子……」東翁沒好氣地瞪他一眼,隨即起身打算去追回那個就快鬧出糗事的另一名房客。
就在東翁兩腳跨出門外時,這才想起一事的東翁又回過身來,指著他警告。
「對了,十四巷的要我告訴你,你若再不乖乖服藥,當心你過不了這個春日!」每次都把那碗藥擺著當好看,光看他的身子就能好不成?也不拿面鏡子照照他自己,瞧瞧他,臉色蒼白得跟什麼似的,再不喝藥,或許他隨時都會被閻王給拖了去也說不定!
「我若死了,你豈不擺月兌一名房客了?」處之泰然的步青雲,不以為然地問。
「那當然!」東翁用力哼了口氣,隨後趕緊邁開步子追人去。
面上仍停留著笑意的步青雲,在他轉身走後,只是打開了手中的扇子並湊至自己的面前,面色蒼白的他再也忍不住地咳了咳,咳了好一陣後,他稍稍挪開扇面,兩眼靜看著繪滿紅梅的扇面,多出了許多朵……不該有的血花。
※※
右中丞府,已許久不曾如今日這般熱鬧過了……
呃,嚴格來說,這應當也不能算是熱鬧,而該算是……上下一心?
打從上官卿下朝返家,並告知家中老小這回抽中生死簽的人正是他後,全家老老少少,上至老母、下至三妻四妾和十四名子女,即在家中的大廳里哭成一堆淚人兒。
「老天不開眼哪!」已經哭昏過一回的上官老夫人,在昏醒過來後,拉長了嗓,又再次開始老淚縱橫地埋怨起上天。
「哪個人不抽,偏偏抽到咱們家老爺……」抱在一塊泣不成聲的三名夫人,在看了坐在廳里面容慘淡的上官卿一眼後,她們又是一陣的哭天搶地。
坐在椅里的上官卿,手中執著那支寫著他的官職與姓名的木簽,在一家老小都已哭了一早後,他的心情已由初時的驚駭悲痛,變得稍稍和緩了些,而在陣陣哭聲中,他也開始拚命說服自己,必須去面對成為下一名烈士的事實。
「娘親大人,諸位夫人。」一室的哭聲中,他語帶哽咽地開口。
忙著相互抹淚的眾人,紛紛轉首含淚看著他。
「你們……」他閉上眼,用力別過頭去,「可以開始著手打理我的後事了……」
「老爺……」
「爹……」
話才說完,一屋子的女人與男人紛紛撲至他的面前大肆地撒淚。
內心十分悲痛的上官卿,在以袖抹著淚時,再次看了一眼那支令他仕途到此為止的木簽,看著看著,他更是不禁悲中來,且格外覺得好不甘。
說來說去,今日全朝大臣得提心吊膽過日子,全都只是為了一人,而這人不是別人,就是那個全朝公認,不能在朝只能在野的千里侯,步青雲。
話說這個步青雲,雙親出身貴冑,祖上代代皆在朝為相。在他年幼時,雙親因船難出了意外,孤身一人,無兄弟姊妹的他,自小即繼承了一大筆財產與領地。按理,衣食無虞的他,是可靠著這些安安穩穩地過完一生的,偏偏他卻不安于室有志向學,于是,所有人的災難,便由此展開。
首先,教他讀書識字的夫子,也不知是怎麼地,一個個相繼遭他克死,僅僅一年之內,他便連換了十二個夫子,且每個夫子最長都撐不過一個月。最終,在無人敢教他之余,他竟靠自學,自鄉試一路考至了狀元,而每一個主審他的主考官,下場也如同那些夫子般,相繼死于意外。
為此,在皇帝要親自殿試之前,為了皇帝的安危,他在殿試這一關前遭人刷了下來,因替他批過八字的欽天總管,認為他命中深受噩神眷寵,入朝只會克死主上。只是讀過他數篇文章,覺得此人深得龍心的皇帝,雖是怕死,卻並不想因此而放過他。
于是在他二十一歲那年,皇帝親封他為千里侯,命他在野不在朝,並定時派人去听取他的諫言。可即使是如此,步青雲仍一如他的名字般,就算是在野,官運也照樣平步青雲。
一來,是因他敢言他人不敢言,剖析朝事和諫言又極為厲害,雖說朝中大臣,為了自個兒的身家性命都大表反對皇帝任他為官,可偏偏皇帝就是信任于他,每遇不能決斷的國家大事之時,就非得听他的剖析與見解不可。
二來,則是因無人敢與他為敵,到目前為止,曾與他為敵之人,下場通常就是……死于非命。
就算不與他為敵好了,眼下朝中每年因他最少要損失十來個官員,只要皇帝再繼續這般視他為心月復,照這樣下去,就算朝中的官員們再多,也總有天會被他給全克光……
一手抹去頰上熱淚的上官卿,往左一瞧,那一整迭皇帝未批示的折子,正等著他帶去給步青雲,可,上回才被追謚為護國侯的尚書大人,活生生血淋淋的例子猶在眼前,沒想到這一回……就輪到他上官卿頭上了。
望著一室的家人,都在他的跟前哭成一團,滿心不舍的上官卿才打算開口安慰他們一會兒,突然間,他的目光越過所有人,定定落在府中唯一一個置身事外,正坐在大廳角落看書,且一旦定下心來,就絲毫不受外界打擾的人兒身上。
順著他的目光看去,所有前一刻仍在哭泣的人們,也全都止住了哭聲,與他一般目不轉楮地瞧著那個府中年紀最幼,且尚未出閣的麼女——上官如意。
來得措手不及的沉默,令在場每個人霎時都冷靜了下來,過了一會後,所有人互看了彼此半晌,再有默契地一同把充滿希望的目光,全都集中至她的身上。
※※
次日一早,在全府上下熱烈期盼的目光下,帶著貼身婢女八月踏出府門的上官如意,在她坐上雇來的轎子時,面上始終帶著百思不解的神情。
伸手輕掀開轎窗窗簾一隅,她自轎窗再次看向那一大票站在家門前恭送她的親人,其中,在上官卿的面上,她不但瞧到了宛若特赦的感激神態,在他眼中,她仿佛還看見了……閃爍的淚光?
坐在搖搖晃晃的小轎里,滿心都在思考著上官卿臉上為何會出現那等神態的她,十根修長卻不怎麼優美的十指,端正地按放在一只由繡著赤龍的黃巾包裹的小木箱上。
記得在她出府前,她爹是這麼告訴她的。在這里頭,有著當今陛下等著由千里侯看過,且需要千里侯親批政見的奏折,她得將她膝上的這箱玩意,安安妥妥地送至千里侯大人手中,並在他批示過後,再原封不動地取回。
「小姐。」走在轎外的八月,一手輕輕揭開窗簾一小角,「你想,為何這事老爺不自個兒去辦,反而派你去?」
「我還在想。」她也不懂這等朝廷大事怎會落到她身上。
太過熟知她性子的八月,听了,先是嘆口氣,再以相當無奈的語氣問。
「這回你要想多久?」
「嗯……」一徑陷入沉思的如意,只是兩眼眨也不眨地直盯著膝上的黃色小木箱。
「……妳慢慢想吧。」知道她現下八成又什麼都听不見的八月,索性直接放棄。
四人抬著的小轎,頂著春日暖融的朝陽,一路由京內抬出了京外,直朝著京城外城吞月城最是熱鬧的臥龍大街上前進,在走過熱鬧的城心,快抵達城郊時,四名轎夫合力將小轎停在吵雜的臥龍大街最盡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