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在她心亂如麻的這當頭,她卻遍尋不著那時曾這麼說過的自己,偏偏藏在腦海最深處里的記憶,像是被人重新復寫了一遍,不但沒有消失,反而還愈來愈清晰,像是從沒有離開過,她的心,她的身體,至今仍牢牢地記住了他。
懊怎麼辦?
晚風徐徐吹掀起窗簾,帶來了初夏的氣息,她的目光靜靜落在那只刻著罌粟花的小銅箱。
在抽屜最深處找來了銅鎖的鑰匙後,她將鑰匙插進久未開啟的小銅箱,釋放出里頭被積壓了多年的過去。
一幀幀年少時他與她的合照,如今在燈光下看來,笑得好無邪,夏日的身影安靜地停留在照片里,在每一幀的陽光燦爛下,她意外地發現,他們總是交握著彼此的雙手,就像不能沒有對方片刻,或是深伯另一半會走失似的,無論拍照是在何時何地。
一幀仰望著天空的方向所拍下的照片,緊緊引吸住她的目光,她以指輕觸,照片里,種植在二樓陽台上的紅色罌粟花,艷麗鮮活得像是可以模到它花瓣上的紋路似的,在她拿起那幀照片後,另一幀被她壓藏在最底下的照片就這麼躺在小銅箱里,等著她再次溫習。
雲海的那一端,初升的旭日,將天際的黑暗全都逐走,映亮了湛藍的天空,一顆顆露珠,就近在近處的草叢上,晶瑩剔透得像是會滑出照片外,在看著它時,她仿佛又听見了當年的那對男孩與女孩,依偎著彼此,在朝陽下這麼說著……
「對太陽許願?」
「嗯。」
翻落的照片跌墜在地板上,遠襯著詠童提著行李走出房門的背影。
手中拿著一張顏色已泛黃的學生照,獨坐在椅里的陸曉生,看得出神之際,全然不覺眼前還站了個人。
「你有沒有搞錯呀老兄?」富四海一手按著作疼的胃抗議,「我是叫你們上去談談,可不是叫你們去上面滾來滾去不下來!」害他在樓下喝咖啡喝到差點胃穿孔。
陸曉生二話不說地自抽屜里翻出一瓶胃藥扔給他。
再吞一顆胃藥後,富四海瞄了瞄他那張像是掉了什麼似的臉。
「滾出……不,談出什麼結果了?」
面色陰沉的陸曉生緊握著十指,「她沒有給我回答。」
「那怎麼辦?」他刻意兩手環著胸嘆了口氣,「人家可是連喜帖都已經印好了喔。」
陸曉生猛然拾起頭,一把抓起外套沖向門外,快得像陣旋風似的,富四海笑了笑,將手上的藥丸高高扔起,再張大了嘴,將它接個正著。
嗚……打不贏人家。
某對賀氏父子,在陸曉生直撲至家門前找人時,本來是想連手教訓一下這名遲到了十三年的負心漢,但當陸曉生在他們面前站直身子時,他們才赫然發現前頭杵了座小山,而且當這座小山月兌去了外套後,在衣服底下,還有著令他們流著口水羨慕的二頭肌和六塊肌,和他相比下,他們簡直像是營養不良的兩只飼料小鮑雞。
「丟人現眼。」與這兩個男人有著深層關系的郭蘊眉,在他倆沒教訓到人,只能動動嘴皮子罵罵,然後就躲到她身後去時,沒好氣地往身後一瞪。
「伯母……」來到這里卻撲空的陸曉生,心急如焚地看向她。
「詠童去散心了。」她爽快地告知那兩個男人不願透露的消息。「她說結婚後就很難有這種獨自旅行的機會,所以她就拎著行李去山上住了。」
他愣了愣,「山上?」
「就你曾和她去過的那個地方。」她暗示性地朝他眨眨眼。
「伯母,謝謝妳!」明白她話意的陸曉生感激的一笑,動作快速地沖出家門準備前去找人。
當停在巷口的房車再次遠離後,郭蘊眉緩緩回首看了那對只會出一張嘴講講罵罵的父子檔一眼,在經過他們的身邊時順口丟下一句不客氣的結論。
「飼料雞。」
驅車遠離都市後,連夜開車南下的陸曉生,一手握著方向盤,直在腦海中上演著那從不曾遺忘的往昔。
她去了阿里山,那個他們曾經許過願,也是他們最後一塊牽著手去的地方。
為什麼她要去那里?是想悼念,還是想溫習?或者,即將結婚的她,就只是想在那找個讓她放下所有過去的勇氣?
他並不想在這其中揣測哪個答案才是她此刻心中所想的,渾身緊張的他,只覺得這一夜,通往她所在地方的路好長,就像當年在那個下著蒙蒙細雨的夜晚,而他不得不強迫自己分離的那條夜路一樣,既深,且漫長,好似永遠也到不了終點,他必須不時回首,看著站在路燈下一身朦朧明亮的光影,他才能覺得他不會在夜色里迷失了自己。
這麼多年來,他常在下著雨的夜晚想起她,想起那張也被他感染了害怕的臉龐,當陽光鋪向大地時,他會想起她臉紅偎在他懷里的模樣,她也住在他的每一本書里,他總是不由自主地想起,那每一個他曾在圖書館內陪她度過的夏日……
他還記得,那年的他們,手中有好多好多的夢想。
連夜開車從台北南下,抵達阿里山時已經四點多,當陸曉生踏出車門外時,四下一片漆黑,天際還掛著閃爍的星子。
位在山腰的車站里,準備前往祝山看日出的人們,在這清晨將至的時分,已將小小的車站擠得人山人海,過冷的氣溫下,每個人紛紛自口鼻中吐出白色的煙霧。
當陸曉生擠進月台上時,車站的鈴聲已響起,欲搭乘火車的人們紛紛擠進為數不多的車箱里頭,身形嬌小的詠童也在其中,找了好一會後,高人一等的陸曉生終于看到她,就在車門欲關上前,他擠至她的身旁,一手環住她的腰將她拉進車箱內。
心髒仿佛快從胸口跳出來似的,詠童愣愣地看著再次出現在她身邊的他,在窄小的車箱中,他將她圈在懷里,避免與擁擠的人群踫撞,一如當年的姿態。
沿著婉蜒軌道上山的小火車攀向山頂時,火車制造出來的囂音直在她耳邊轟轟作響,但在那其中,靠站在他胸口前的她,卻清楚地听到了他胸口傳來的心跳聲。
清晨的冷風,在車門打開的剎那灌了進來,腦際昏沉沉的詠童任他牽著她的手,踱至月台上,再與人群一塊移動到可以觀賞日出的地方,自山底下吹竄上來的冷風將她的長發吹打得不停飄飛,帶著她到人群較少的地方後,陸曉生側看她一眼,二話不說地打開外套,將她給拉進溫暖的懷里後,再合上外套兩手交握在她的胸前。
即將破曉的山頂,自遠處山脈的稜線上出現了一層淡橘色的曙光,薄薄的飛霧自他們腳下快速飛掠而過,隨著四下愈來愈明亮,詠童張大了眼看著眼前如同海洋般飄浮在山谷里的雲層。
無論經過多少年,也無論多少人來來去去,雲海始終冷眼無言,哪怕多少人曾心痛、曾錯過,它只是守信如期、日日安靜地待在山谷里,等待晨光賦予它片刻的璀璨。
刺目的日光,在長久的等待中,終于像是上天放出的飛矢般,四處射向大地,詠童微瞇著眼看了它好一會後,她緩緩側過身子,抬首看向那張正俯視著她的臉龐,無法抑止悸動的她,抬起冷冰的指尖,輕輕撫模著他的臉龐,那張,曾經讓她思念到不知道該怎麼讓日子過去的臉龐。
此時此刻,在她以往的記憶里,全都是他對她的好,全是他滿滿的疼惜,她不禁想問,當她在等著他時,他是否也在等著她?他是否也像他一樣,在鼓起了勇氣等待後,卻又因歲月太過漫長而感到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