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還記得,她曾在日光美好的午後,坐在有著池子的小亭里,在一池蓮荷的香氣間,耐心地為他縫制衣裳,瀲澄閃爍的池光里。她的倒影……
「我沒跟著妳。」當遠處的她停下腳步時,廉貞趕在她又抱怨前出聲。
「眼楮。」天都回頭遠遠瞪著那雙始終鎮定她不放的眼眸,「拜托你不要再用眼楮跟蹤我行不行?」天天在家里與他四目相對還有無言以對還不夠,她就連出個門他也要來個緊迫盯人,活像深怕她一離開他的視線就再找不到她似的,害得她渾身上下沒一處暢快。
回憶里溫柔的倒影,隨即被眼前的冷臉取代,有些不能適應且頗感失望的廉貞,沒好氣地哼了哼。
「我說過,我是不得不。」若不是這個簍子是他捅出來,而她只是遭他所遷連的無辜者,他才懶得日日盯著她並忍受她的冷眼。
「你再跟著我,我就會成全阿爾泰的心願了。」天都兩手叉著腰,希望能藉此讓他敲一下退堂鼓。
他嘲弄地撇著嘴角,「就憑妳?」算了吧。
的確,光憑她一人,壓根就沒法對付這個不死男……垂下雙肩的天都一手撫著額,低低申吟了一聲後,挫折地將手中的藥籃扔向他。
「算你行……」要命,這男人還真打算來個八風吹不動,賴著不走?
再次跟至她身旁的廉貞,捧著她盛滿藥草的藥籃,安靜地隨她在林間走著。天都凝睇著他那張青春如舊的臉龐,在一束束日光落至他的臉上襯亮了他的輪廓時,她不禁攏緊了兩眉。
自他出現後,她就經常陷入神降的狀態,不是成日陷入和幻象接連不斷的困擾中,就是在夢里遭女媧給騷擾了一整夜,每每當她在天亮時好不容易擺月兌那糾纏了一夜的夢境,若是她不小心在白日里發起呆,她就又會被那一幕幕來得莫名其妙的幻象給拖去,並得花上好半天才能回魂,最要命的是,不只是在夢外她擺月兌不了他,在她的夢里,除了女媧外,似乎也有這個廉貞的存在。
隨著她的夢愈作愈多,她便有種她無法理解的心態,不知怎地,她開始無法克制地想要離開地藏到中土去,有時,她甚至以為她根本就是個人子,因面對神子、面對地藏還有女媧,她竟有種難以抵抗的恨意,她不知身為地藏神子的她,這恨意究竟是從何而來……
想來想去,腦海里卻還是片點無解,天都搔搔發,頗為沮喪地停下腳步蹲在地上,專心地撫著下頷沉思起來。
「妳怎了?」廉貞皺緊了兩眉,大大不滿地瞧著她半點大家閨秀模樣也沒有的蹲姿。
她瞄瞄他,當下決定能解決一樁是一樁。
「我一直很想問,你為何要尋死?」在她搞清楚她的前,她還是先弄清楚這個不速之客的好了。
「我也不知道。」廉貞頓了頓,向來高姿態的他,在這話題面前,表情明顯地變得很不自在。
「為何你就只在那七日內想死?」攜著打破砂鍋問到底的精神,她湊至他面前問得很認真,「那七日對你來說,有什麼特別的意義嗎?」
廉貞沉默了一會,在她想要一個答案的執著目光下,微別過臉龐,語調低啞地說著。
「那是我妻子的生辰。」
听了他的話,天都這才憶起他曾說過她長得很像他死去的妻子,她都忘了,以他這年紀,在百年前,他應當也會有家人和妻小……
他不願承認地別開雙眼,「每年我總是在她的生辰來臨時,不由自主的尋死自盡,整整七日,我都不知道我自己在做什麼。」
近看著他隱隱透露出寂寞的眼神,她赫然發現,在他不說不笑時,這張臉龐上寫滿了滄桑,她定定凝視著經歷過無數風霜與春秋的他,若是可以,總是會在妻子生辰時自盡的他,定是很想能夠與他的妻子在百年前攜手共度一生吧?以他都過了百年卻始終不能遺忘的模樣來看,她可以明白他根本就不想活這麼久的心情,因在這段悠長的歲月裹,歲月老人帶走了他身邊所有的人與事,亦帶走了他珍愛的發妻,在他身上,除了讓他替換上了一頭白發外,其余的卻什麼都沒有帶走。
在這一天一地間,或許他最渴盼的是,能與已離開他身畔的人們再度重逢,但就是因為渴望得太久了,因此在能接觸到她這與他妻子面貌相似的人時,他才會既想接近,又害怕會將因她而再思念一回。
「你恨女媧嗎?」總覺得自己被他的心情淹沒的天都,站在他的身旁,試著去想象這百年來他究竟是如何度過的。
他聳聳肩,「曾經很恨。」
「曾經?意思就是現在不了?」信奉有仇報仇的她,冷冷朝他低哼,「若我是你的話,管她是神還是人,我定會將她挖出來鞭尸。」
為她的反應,廉貞頗為意外地揚高了兩眉。
「在妳和我一樣活得太久之後,妳就會明白,再有何深仇大恨,也遲早都會遺忘。」他抬首看向天頂將林間照耀得閃閃發亮的日光,「百年前,我成全了女媧的心願,現下的我,只想知道女媧在轉世後是否已實現她的夢想。」
「她有什麼夢想?」她好奇地眨眨眼,從沒想過那個高高在上,也什麼都擁有的神人會有辦不到的事。
「她想當個人。」
「就這樣?」會不會太簡單了點?
深知女媧部分心事的他將兩手一攤,「只這樣,就已是她上輩子最奢侈的願望了。」
在諸神加諸詛咒在他身上後,他的確是曾因此而憎恨過為他帶來這一切的女媧,尤其是當他回想起舉刀殺了女媧的經過。如果他沒有記錯,當年女媧並不是敗給他,而是女媧存心想死于他的刀下,而他,就這麼在不知的情況下成全了女媧這個心願,但當他一點一滴地想起寄生在他身上女媧的記憶時,從不知女媧心情的他,面對著她赤果果出現在他心底的傷痕,他才明白,原來就算是神人,她也有無能為力,和被逼得不得不為的一面。
因此在徹底明白女媧的心情後,不忍卒睹之余,他也不忍心再恨。
「你呢?你又有什麼心願?」對女媧一點興趣都沒有的天都,較在意的是多活了太久的他,對這人間是否還抱著期待。
他毫不客氣地一手指著她的鼻尖。
「我希望妳能活著,因我不想內疚。」多虧阿爾泰的無聊和她的愛財,這下他可有得忙了。
「謝了,我曾要殺你,記得嗎?」天都一手擰著眉心,愈想愈不通,總覺得他似乎關心錯對象。
「反正我又死不了,妳要再殺我個幾回也無妨。」廉貞不以為意地聳著肩,拎著藥藍先行走在她的前頭。
即然他都不介意,是無妨啦,只是……
「神為何要殺我?」對這問題已納悶許久的她,站在原地間著他的背影。
身軀大大一怔的廉貞,當下停下了腳步,似不想面對這問題般地站在原地猶豫了許久,讓早就懸心于此事已久的天都忍不住大聲地再問。
「為何神要因你而殺我?」
他緩緩回首,當日光照亮他了無笑意臉龐時,他出口的話語,穿透毫無準備的她的耳鼓,亦像抹游魂般地在林間飄蕩。
「因妳曾是我的妻子。」
備感震驚的天都,結結巴巴地指著自己的鼻尖。
「什……什麼?」他有沒有說錯呀?
「妳不信?」他瞧了瞧她寫滿拒意的小臉,偏首對她揚起朗眉。
她想也不想地一手緊握著拳頭大聲回拒。
「當然不信!」別鬧了,跟這個早該作古、且姿態擺得老高的男人……曾是夫妻?他是嫌她還不夠倒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