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她的淚流過他的胸膛上時,他才發現,或許他守在海畔,並不是為了實現自己的頤望,而是為了成全他人的願望,正因為他守候得太久了,在不知不覺中,他已成了一座海洋。
他低首在她的唇上輾轉親吻,「那晚,妳在海邊對我許了願,因此我決定實現妳的願望。」
她怔然地任他吻著,「即使我是風神?」
「風神?」他笑著加深他的吻,並在她喘著氣時清楚地對她否認,「不,妳只是個女人,就只是飛簾而已。」
在他心中,她並不是長老們眼中的風神,他看見了飛簾,他看見了躲在紗簾後他人一直看不見的飛簾,她忍不住伸出雙臂將他環緊,感覺心房微微地疼痛,酸楚的感覺亦泛在她的喉際。
醉人的熱吻,使得她神智恍恍惚惚的,甜蜜的誘惑逐走了所有的理智,她不想抽身離開,只想沉醉其中,在他們糾纏著彼此不放時,飛簾赫然發現,她雖是離開了一座海洋,但她卻把自己投入了另一座海洋里。
逃出王府後,飛簾茫然地站在大街上的人海中。
那日在陪著破浪出巡完他的東域之後,回到他的府中,他便把她的房改遷至他的房里,雖然她曾拒絕過,但他無動于衷,只是即使與他共處一房同寢同食,他倆之間的關系並沒有多大的改變,而與她共享一床的他,也沒強迫她做任何事。
今早醒來時,她發現有一雙眼正靜靜地看著她,她不知他已醒來多久,又看了她多久,在那過分親昵的氛圍,與他隱隱透露著的目光下,她霎時整個人清醒過來,清醒得連心跳聲都清清楚楚地听見,沉溺感與恐慌感一下子灌進了她的腦海,那時而會因他而出現的心慌,則像種已入膏盲的重癥,在她猶未察覺時,早已隨著這個侵略性甚重的男人,侵佔了她的身心。
對于這個刻意與她形影不離的男人,她無法否認,她漸受他的吸引,也愈來愈把持不住自己,往往只是他的一個眼神,她便可因此而心跳上許久,他的一個吻,總是反復地出現在她的夢里,即使只是在夢中,她仍記得當他的唇停留在她唇上的感覺,而在他倆下劍拔弩張時,只要他不擺出高高在上的姿態、不提及帝國或海道之事,他倆便能像對尋常的男女和平共處,他也似乎察覺了這一點,于是這些日子來,他倆不曾再對彼此動過一回肝火,亦不曾再針鋒相對,而那些存在他倆間異樣的情愫,則像蜘蛛所織的網,愈來愈大,也愈來愈密。
她並不願淪為網中被捕獲的飛蛾,卻在想要掙扎時才發覺,自己早已身陷其中,于是她不顧一切地逃開,趁著今早府中來了許多官吏,總是在破浪不在時代替他看守著她的金剛,也被力士拉去忙碌時,她以花瓶擊昏了送餐點至她房里的丫鬟,換穿了衣裳後,自她已大略了解地形的府中後門逃出,一切順利得超乎她的想象。
然而在真正逃離他後,排山倒海而來的茫然,卻在她來到這處大街上將她擊倒,她看著來來往往的人們,這才發現自己得去面對以往有破浪在身邊時,有他處處打點著一切,而她不需親自去面臨的現實。
放眼看去,她所以為的天地突然變得好大,不像在島上時,就只是島嶼與海洋,佇立在雪中的她,不知該何去何從,亦不知身在何處,她更不知,自小到大都有人服侍生活種種的她,在失去神力後,她要用什麼方法獨自一人在這世上活下去。
她只是一襲以金銀細線縫繡而成的薄薄華服,再美再好,也只是華而無用,絲毫無力抵擋這座真實人間的片點寒意。
她究竟站在這里做什麼?看著穿梭在街上的人們,她的腦海一片空白。
只是因為她想逃離破浪嗎?不對,不只是這樣,在破浪出現在她的生命里前,她就有過逃離的念頭,她早就想和常人一樣,自在地來去四方,去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而給了她這種想法的,正是上一任的風神。
她永遠也忘不了在婆婆過世的前兩日,當她帶著無論如何都想再看一次夕陽的婆婆來到崖上後,一直看著夕日不動的婆婆,臉上的表情是她從不曾見過的,那不甘地望著海洋的眼神,令她忍不住要為這個時日已不多的女人問。
「婆婆,這一生,妳幸福嗎?」
「不幸福……」老婦年邁的嗓音中,帶著顫抖,而她握著飛簾的手,也不自覺地收緊了些。
「為什麼?」被她握得有點疼的飛簾,忍著疼繼續問。
出現在那雙已不再湛藍的眼瞳中的,是種錯過後的遺憾,「因我從不曾踏出過迷海一步,更從不曾做過任何我想做的事。」
飛簾原以為,在高居于神宮中,被海道奉為神女的婆婆,應當不會和她一樣也有那麼多說不出口的心事,在听了這番話後,她霎時忘卻了掌心傳來的疼痛,因為她這才發現,這個向來和她一樣都不多話的婆婆,不但與她同樣處于風神的位置上,就連命運和藏在心底的遺憾,也都與她的一樣。
婆婆哀傷地撫著飛簾年輕的臉龐,「妳的人生,別交給他人,一定要自己去掌握,不管要付出多少代價。千萬不要像我一樣,到了這時才明白,我的人生……從頭到尾根本就不是我的。」
夕陽下,婆婆臉上那兩行決堤的淚水,在艷霞輝映中格外晶瑩燦亮,她想,她若是繼續留在海道,或許在她老去時,下一任風神也扶著她到山崖上看最後的夕色時,她也會說出和婆婆同樣遺憾的話語。
可是在她照著婆婆的話,試圖將自己的人生從他人手上奪回,也因此付出過代價後,她卻依舊無法掌握她的人生,因她只是從一個牢籠里逃出,再逃進另一個無形的牢籠里而已,而這新的牢籠,則是那個介入了她生命中的男人親手所造的,他的確是為她指引了另一片天地的方向,也像座供她許願的海洋一般實現了她的願望,可此刻他也讓她真正成為了一個普通的凡人,孤單地站在人海中,不知該流浪到何方,更不知該怎麼面對在沒有他後的困境。
一張熟悉的臉龐,在她目光空洞地瞧著前方時,靜靜出現在她的面前,她的心房因此瑟縮了一下,那些因他而生矛盾錯雜,曖昧不明的感情,在見到他的那一瞬間,全都再次聚攏在她的面前。
刻意放她逃出府中,讓她在外頭走了一陣後,再親自來找她的破浪,站在她面首側首瞧著她。
「我不喜歡妳無助的模樣。」
她失魂落魄地在唇邊喃喃,「我都不知道……」
「知道些什麼?」他走上前,替她拍落一身的落雪,再月兌上的大衣蓋在她身上。
「我不知道該怎麼當個凡人、怎麼喂飽自己、該去哪里、往後該怎麼過日子……」她木然地說著,仿佛眼前的他並不存在似的。「今日我才知道,離開海道後……我什麼都不會,什麼也不是……」
原本只是要她認清現實的破浪,並沒想到現實對她的打擊竟是這麼深刻,自知做得有些過火的他,心疼地看著她凍得泛紫的嘴唇,此刻在她身上,他再也找不到當初那個醒來,以無比神力在他別業制造狂風,自信可毀他大軍的海道風神,他只看見了一個頓失所依的女人,找不到立足的地方,更沒有片點可以肯定自己存在的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