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門去了。」眼看時候不早,還得挑豆腐下山去賣的晴空,邊拿起擱在桌畔的扁擔邊向他頷首。
藏冬笑意滿面地揮揮手,「我會好好幫你看家的。」
彎身挑起沉重扁擔,肩擔著豆腐出門的晴空,才步出山門,在他身後的藏冬立即轉身快跑向禪堂,在見著了里頭那七盞由無酒親手點燃的燈後,雙目寫滿寒意的他,不快地褪去了笑容。
暗香浮動,褪去了冰雪之後,春日的夜晚,有種引人沉淪的誘惑。
街道上擠滿了賞燈的紅男綠女,熙來攘往的人潮,將春夜織成一片熱鬧。人群中挑著扁擔的晴空,在人擠人的街道上行之相當不易,當他所挑的箱子又再遭行人撞上時,他索性放棄再這般擁擠踫撞下去,當下挑著家當閃身走至街角一隅,打算等夜深點人群散去後再返家。
原本在賣完了今日的豆腐,他就該離開這座人口眾多的城鎮,只是磨房里的黃豆已用盡,他不得不前來此處采買補料,偏偏買著了黃豆卻也耽誤了時間,以致被困在這兒動彈不得。
倚著牆站在角落的他,擱下扁擔後,一手揉著有點酸疼的肩,兩旁住戶人家所植的杏花,瓣瓣自他後方的牆頭灑落下來,但沸騰的人聲掩蓋住了落花的聲音,放眼看去,遠處近處一派紅燈融融,在他人眼中,也許此景是個繁華綺麗的人間,可在他眼中卻不僅如此,這兒,還是個人鬼妖魔混雜的人間。
穿梭在人群中的游蕩孤魂、跟隨在男男女女背後的嗜欲之魔、偽身人為與凡人競艷的各式妖精……
將自己隔離在人群外的他,靜靜地看著眾生界限早就被模糊的人間眾景,一如往常的,他只是躲站在人間的一角冷眼旁觀,絲毫沒有加入他們的打算。
重重絲竹樂音與嘈雜人聲,在他的耳邊進進出出,他沒留住任何聲音,習慣性地將自己偽裝成一種隱藏的姿態,下意識地用心蒙上了雙耳不去听見任何聲音,只是,當另一頭的街角響起了琵琶的弦音之時,他那雙每每來到人群聚集的地方,就置若罔聞的雙耳,听見了聲音。
輕揉慢拈的弦音,曲調听來很古老,單調且感傷。
他全神貫注地聆听著,在找著了弦音的方位後立即張眼直視前方,在人群一來一往的間隙里,他看見了個躲在街角巷口里彈琵琶的女人。
靶覺有人在注視之後,手抱琵琶的女子按弦不動,緩慢地抬起頭迎向他的目光,與他四目相接。
人群中,她是個很奇怪、也很醒目的存在,只是,她究竟是人是鬼?晴空一時之間無法分辨出她的身分。
若她是鬼,那她應當死了很久很久。放眼看去,她身上的衣著打扮皆很古老久遠,一席白衣紅帶,在紅色的衫領與衣袖間縫繡著精致的花繡,頭上梳了既小且松的發髻,簪了朵金色的簪花,其余的長發披泄而下,她那與時下不同的穿著打扮,看上去就像是千百年前、或是更久之前大戶人家所養,也有可能是教坊或是宮里所養的樂女或樂妓,但不知為何,在她身上,就是有種歲月飄泊過後的滄桑。
若她是人的話,她身上人的感覺又淡了點……奇怪,他為何覺得自己好像曾在哪見過她?
一逕看著那張似曾相識的容顏,晴空遺忘了現下自己正身處何處,也沒理會周圍的人聲,他只是專心地瞧著那個站在紅燈下,抱著琵琶與他相望的女子,看著那雙似有話欲對他說的眼,和她身上迎風飄飛的衣帶。
驀然間,他的衣角突遭一陣拉扯,低首一看,是個骨瘦形枯的男孩,如柴的小手緊按著鼓脹的月復部,那幾乎已凹陷的雙眼,則骨碌碌地看著他。
他一笑,「想不想吃碗豆腐?」
男孩張大了乾裂的唇,小口不斷一張一合,卻發不出任何聲音,晴空抬手示意他不必心急,轉身彎腰自簍子里的桶中舀出僅剩的一碗豆腐,正想端給他,饑渴難耐的男孩隨即慌張搶過。
蹲在他面前看他大快朵頤的晴空,憐憫地瞧著這只流落人間無處可歸的孤魂,三兩下就將碗中的豆腐吃盡,並意猶未盡地以舌舌忝著碗緣。
跋在他連碗也啃下月復前,晴空收回了碗,順手拉過他,以指順了順他那一頭雜亂如草的發,拿來擺在簍邊的汗巾替他把臉上的塵灰都抹去,而後自懷中取出一張紙,用剪刀細心剪出一套衣裳的模樣,再將紙衣裳放在掌心中焚滅。
大功告成後,晴空滿意地看著從頭到腳煥然一新,面色紅潤、穿著簇新衣裳的男孩,在他喜不自勝地撫著衣裳發呆之時,晴空愛憐地伸手輕推著他。
「吃飽了,就快去投胎吧。」
滿面笑容的男孩朝他點點頭後,邊跑邊向他揮手道別,目送他離去的晴空,在他消失在人海里時,回過頭再次看向對街街角,但在紅燈之下,卻不見方才那名女子。
他不習慣帶不認識的眾生回家。
夜闌人靜時分,晚歸的晴空,肩挑著扁擔獨自走在漫長的山階上,在他下面一點的山階上,則有個手抱著琵琶的女鬼或女人跟在他後頭,他每走一步,她便跟一步,他若停頓,她也止步。
其實打從一出城他就發現她的存在了,因她看來並無害人之意,他也懶得管她想做什麼,只是沒想到,她竟就這麼一路隨他回家。
身後細碎的步伐聲依舊不斷,晴空搖了搖頭,繼續拾級而上,在他抵達山頂一腳跨進山門後,他回首看向下方的山階,那名女鬼已不再跟上,只是站在門外遙望,並無進門的打算,不想搭理她的晴空兀自將生財工具放進磨房里後,開始為明日的買賣做起準備。
忙至夜半,在他打理完身邊所有的瑣事後,他離開磨房淨身換好衣裳,走在廊上準備到禪堂打坐之時,自山門門前處,卻傳來悠揚的琵琶聲。已經累了一天的晴空,一手掩著臉,有種想嘆息的沖動。
有話,就說;沒事,那就走,她干嘛三更半夜坐在他家門前彈琵琶?
裊裊弦音在夜色中,听來很像一曲催人入眠的夜歌,他站在廊上听了一陣,覺得听來不生反感,也不是多吵人,于是他聳聳肩,想就這麼由著她去算了,只是突然繃裂的琴弦倏地在夜色中高揚拔起,硬是拖住他的腳步。
他認命地抹抹臉,自屋里拿了盞燈,下廊穿好鞋後,大步走出小院直向山門處前行,在來到山門外,掌燈仔細將一手緊握著傷指的她瞧清楚時,他首先確定了一事。
她是人。
不只如此,她還是個死過又再重活一回的人,也不知是何方神聖替她還的魂。
晴空再次伸手撫向微疼的兩際,看她看得一個頭兩個大之余,他頻頻在心底安慰自己,罷了,至少有血有肉,在某方面來說她也的確是人,而且返回人間的她已經很有誠意的裝得像人了,只是……
這種麻煩為什麼會跟著他回家?
「進來。」他朝她輕喚。
獲邀入內的晚照,在他把話丟下馬上轉身就走後,有些遲疑地看著他的背影,猶豫了好半晌,她才舉足跨進山門。
「坐。」走至廊上的晴空抬手示意她坐下,自顧自地往屋里走,「在這等我一會。」
搬來藥箱之後,晴空朝她伸出一掌,示意要替她療傷,而晚照也配合地將手交至他的掌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