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的山巒遍鋪上一層粉彩,夜色已盡,晨曦將臨,江岸兩處燃燒的熊熊火炬也快燒盡,抱著千夜獨坐在沙洲上的七曜,眼眸空洞地看著懷中的千夜,沒注意到四周發生何事,也不覺時間的流逝。
心碎了一地。
耳邊回響著的,是她辭世前的只字片語,身上遺留的,是她耗盡了生命所為他換來的一切。
因她,他不再失信,他守住了對鬼後的承諾,也是因她,回到人間後,他對得起內疚的過往,願放下對皇帝的恨,想當初,他還一逕地想報仇,如今想來,一切都變得那麼渺小可笑。
報什麼仇呢?到頭來。他連她也留不住。
他怎會舍得她走?
依依難離的指尖,走過她蒼白的臉龐。劃過他曾親吻過的唇瓣,他試著將她再擁緊一些,好感受她留給他的余溫。他總是這樣。總沒察覺她隱藏的心事,在出門前見到她給他那記似訣別的笑意時,他就該有所警覺的,可他還是沒有看出來,還是沒來得及阻止她以一死來換得他的承諾。
他茫然地望向四處苦無邊境的弧寂。
解月兌了那樁烙印在心頭的虧欠、兌現了對鬼後的承諾,如今,他已完成他回來人間的目的,原本因復仇而塞得滿滿的心房,卻在千夜死去後,倏地空了,就連懷中僅有的柔情,也隨著她遠走。現下的他,還剩下什麼?再次孑然一身的他,又該上哪?回那不屬于他的陰界?還是留在這已與他了斷的人間?
無處可歸。無人可戀。夭涯無路。
在這天色將明時分,七曜徐徐地撫著千夜的發,仰首望著天際那一方千夜最愛看的遠山,看著曦色里那你我不分的青山白雲。忽地有些明白。為何她總愛看那山雲之景。
那是她的希望,她渴望在她離去後,能再有機會回到他的身邊,希望即使她有天如雲朵消散了,他還是會等在原地待她歸來。可她這一走,不是幾個秋冬,不是陰陽兩隔。而是永遠,哪怕是上窮碧落下黃泉,他永遠再見不著她,這永遠,太遙遠了,而她小小的心願,也永不能實現。
當清晨的涼風蕭瑟地吹上他的面頰時,他釋然地漾出淡淡笑意。
天涯若真是無路,那麼,就以心為歸處吧。
「我說過我不會咽下你的愛恨的。」七曜珍愛地吻著她已涼的唇瓣。不悔地向她低浯,「我陪你一道走。」
坐在不遠處的軒轅岳,听了後猛然站起身。
「等我,我就來了。」一手捉來擱放在旁的大刀後,他飛快地拔刀出鞘。
「七曜!」
當拔腿狂奔的軒轅岳趕至他們的身旁時,樣前的景象,令止住腳步的他,忍不住鼻酸地別過頭。
一手緊擁著千夜的七曜,已將刀深插進自己的心房里,倚在他肩頭的千夜似睡著了,而他也微笑地擁著她入眠。
失去所有力氣、也失去重心的軒轅岳。頹然地在他們面前重重坐下,眼中泛著淚光的他,心酸地看著他們不兩分的模樣。
他低下頭,顫抖地看著自己染血的雙手,不斷地在腦中回想著,皇甫遲所做的一切,與千夜為求兩界和平的一死,以往他曾篤信的信念,在這日清晨,支離破碎。
陰與陽,邊界在哪兒呢?
是在生與死之間嗎?還是在有情與無情的邊緣?
或者,它根本就只在心中,沒有界限。
自晨霧中走來的燕吹笛,無聲地經過垂面低首的軒轅岳,走至七曜與千夜面前,施法將那兩縷無處可歸的幽魂收至袖中,而後再彎于,拾起那顆晶瑩的舍利。
不說不動的轅轅岳並沒有阻止,燕吹笛低首看了他一眼,而後無言地走開。
***
「听說……軒轅小于離開師門了。」
跑到天問台串門于的藏冬,坐在長廊的木板上,邊看著燕吹笛在院中燃燒堆積成小山的秋葉,邊將這個听來的小道消息傳達給他。
「他早該離開了。」蹲在地上,一手拿著枯枝翻動葉叢中星火的燕吹笛。听了,似乎沒有多大的意外。
藏冬直視著他落寞的背影,。你不去找他嗎?「
「他若能想通,他自然會來尋我。」在濃煙燻上他的面龐時,燕吹笛站起身。拍著身上剩余的落葉及煙灰,而後轉身上了長廊走進屋內。
不知該對他說些什麼才好的藏冬,一手搔著發,慢吞吞地跟著踱進屋內,但在進了屋後,他的兩眼好奇地在屋內四下搜索。
「找什麼?」,粗魯地將一碗款客的熱茶推至他面前的燕吹笛,冷著眼。不滿地看著他張望的模樣。
「申屠令那家伙呢?」兩手捧著茶碗的藏冬,兩眼滴溜溜地轉,「又被他溜了?」他還以為那只魔終于肯來面對這個令他頭疼的燕吹笛,或是燕吹苗早把他給逮著了呢。
當下燕吹笛說翻臉就翻臉,「別在我面前提那家伙的名!」
一手摳著下頷的藏冬,實是百思不解。
「奇怪的父子……」這對父子是怎麼回事呀?一個沒命的落跑,一個死命的到處狂追,卻總是在見了面後,除了吵還是吵,他們父子難道不曾想過要改變以下彼此聯絡感情的方式?
燕吹笛一手指著他的鼻尖,「我警告你,從頭到尾我可沒承認過那家伙是我老爹!」既然申屠令都不認他了,他干啥要認帳?哼,不認就是不認,誰稀罕呀?
「是是是……」知道別人的家務事不能多管的藏冬,識相地退離炮火圈,踱至一旁的小桌,低首看著一對擱放在桌上,捏塑得挺精致的泥偶。
他轉了轉眼眸,帶笑地看著身旁的捏偶人。
「怎麼,捕魂鬼整沒來同你搶魂?」照理說,捕魂鬼差應當是不會放過七曜與千夜流落在人間的游魂才是啊。
燕吹笛不屑地冷哼,「跟我搶?他們搶得過我嗎?」
想想也是這麼認為的藏冬,有同感地點了點頭,再彎細看那一男一女的泥偶。發現原本收放在泥偶中的兩縷魂魄,此刻已不在偶中。
「泥偶里的東西呢?」怎麼空了?他不把他們擺在這,擺哪去了?
燕吹笛撇了撇嘴角,抬起一手指向他家新擺放的一面大型屏風。
走至屏風前端詳了好一陣的藏冬,不禁有聲地贊嘆,「真是幅好畫啊。」
「我拜托鳳舞繪的。」走至屏風前一塊觀看的燕吹笛,滿心感激繪得一手好畫的鳳舞。能將畫中之景繪得如此瑰麗,更感謝也插手幫忙的郁壘,不但施法讓畫中之景有了四季,還讓鳳舞筆下所繪的每一樣東西,都在畫中有了生命。
「畫中的人物,有故事嗎?」兩手環著胸賞畫的藏冬,刻意地睨他一眼。
「明知故問。」燕吹笛沒好氣地瞪著這個什麼都知道。可從頭到尾都沒有插手的藏冬。
他所關心的重點在這里,「那麼在故事結束後呢,他們後來如何了?」
「就如你所見。」
屏風里,遠處,是白雲與青山交繞的山雲纏綿之景,近處,除了瑰麗如織的田園山水外,還有幢小屋,在小屋旁一棵同根生的連理樹下,有一雙男女,正依偎在涼風徐來的樹下午憩。
風兒掠過綠意漾漾的樹梢,帶來風與葉的低語,而潺潺流過屋旁的小溪,也發出悅耳的聲響。
當畫中一行白鷺振翅踏過水面直上青天時,原在午睡的女子張開了眼,伸手推了推擁著她人眠的男子,要他一塊瞧瞧,男子張眼看了一會後,笑了笑。將她摟至胸前讓她靠臥著,並習慣性地伸出左掌與她的交握。
將畫中人物—舉一動都看進眼里的藏冬,深感欣慰地吐出口氣,不意往旁一瞥後,他模模鼻尖。輕聲地提醒著那個看得心中滿是不舍,眼角微徽帶著水光的燕吹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