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芬點了點頭,舉杯啜飲了冰水一口,帶點檸檬香味的沁涼液體,滑進她的唇齒間,再一路落下了喉,驅散了夏夜帶來的悶熱感,令她渾身泛過一陣清涼。
室內的光線昏昏沉沉,流淌在空氣中的咖啡香味飄飄蕩蕩,遠處的唐律,寬碩的肩在昏暗的光影下看得不是很清楚,但即使他不靠近,他這個自小別人部在—起的青梅竹馬,他的身形、輪廓,卻無一處足她個熟悉的,她甚至知道,現在背對著她打掃的他,臉上一定帶著他那習慣性的微笑。
他的微笑……
游移的視線自他高大的背影挪回自己身上,她低首注視著左手指間那枚在微光中閃爍的訂婚戒。
她深吸口氣,「我要訂婚了。」
手邊打掃的動作驟止,唐律詫異地揚首,一雙黑眸閃爍不定。
「什麼時候?」怎會這麼突然?先前不但都沒听她提起過,就連他爸媽、附近的鄰居,根本就沒人跟他說過有這回事。
「明天。」她沒看他,兀自趴在吧台邊數著一張張疊好的杯墊。
「跟霍飛卿?」他匆匆放下手中的掃帚回到吧台里,不置信地看著她平靜的表情。
「嗯。」她點點頭,伸手指向一旁,「咖啡好像好了。」
「你沒發喜帖給我。」為她盛好咖啡,並加人打泡的鮮女乃和榛果後,他邊遞給她邊抱怨。
樂芬睨他—眼,「就住在隔壁還發什麼帖?」
他沉著聲,「至少可以給我做個心理準備。」
她漾開了笑,「怎麼,怕紅色炸彈呀?」訂婚是可以省,但等她結婚時,他就別想跑了,所有的朋友中也只有他認識最多年,更不要說她還三不五時的當他的司機,難得有這機會,她當然非炸他一炸不可。
唐律扯了扯唇角,半晌,努力帶上淡淡的笑意,「是怕你—聲不響的嫁了我都不知道。」
「明天要到喔,我不接受任何藉口。」樂芬笑意盈然地揚指捏了他的鼻尖,但他卻不自在地避開。
「快喝吧,冷掉味道就不好了。」當她怔忡在原地時,他連忙換上了笑臉催促。
時間好似停頓了兩秒,樂芬不知道這兩秒間的默然代表了什麼,以及他臉龐上一閃而逝的又是什麼。
其實,她也下想去探究,不想……知道得人清楚。
香氣薰人的咖啡熱氣蒸騰上她的臉,模糊了她的眼鏡,她沒拿下鏡架擦拭,依言舉起杯子,趁熱淺嘗了一口,不苦不澀,咖啡、牛女乃還有榛果,混合成濃郁香醇的味道,緩緩自口中擴散至鼻腔。修長的長指忽地朝她探來,輕柔地取走她鼻梁上的眼鏡,她抬首,看他體貼地找來軟布為她擦拭鏡片。
眯緊了眼眸,自上下緊縮的眼簾中看著他的動作,那張看慣了的瞼龐上仍是帶著笑意,但她知道,每當他企圖想粉飾謊言或是想隱藏什麼時,就會出現這種想讓人放心的表情。
「以後你要是又喝了酒,恐怕我不能再當你的司機了。」自從二十歲那年他出過車禍後,隔壁家的唐爸唐媽就嚴禁他再踫四個輪子的鐵皮機器,也因此,她便理所當然的成為他的代步工具,只要他在工作場所喝了一口酒,那麼她就得負責接送他回家。
「嗯。」唐律輕聲應著,手指依循著方才的動作將她的眼鏡送回原處。
「回去吧,明天我還要早起。」她再多喝了兩口,伸了—伸懶腰,兩腳滑下高腳椅。
唐律驀然伸手拉住她的細腕,「真的要嫁給他?」
榜外低啞沉厚的嗓音,令她感到意外,也令她的心漏跳了一拍,淡色的光束自他身後的小燈照射過來,成形的暗影遮去了他的面容。
「這種事不能開玩笑吧?」她繞過椅子,傾身在吧台前看他。
他沒答腔,聲音沉寂在蒙朧不清的光影里。
適應了近距離下的光線後,樂芬漸漸看清了他的臉龐,眼看著來得突然的沉默糾結在他倆之間的氛圍里,而他臉上的招牌微笑不復存在,兩眉在眉心深切出一道豎紋,她忽然有些不知所措,不知該怎麼面對此刻表情看來嚴峻和有些落寞的他,同時,自他緊握的掌心,隱隱傳來了他的熱度.
「你也早點定下來吧,唐媽等得很不耐煩了。」她忙拉開他的掌心,反手拍拍他的手臂,快速轉身取來擱在吧台上的鑰匙,「我們走吧,很晚了。」
唐律默然地看著那杯她未飲盡的咖啡,直到她已經先行踏出店外,他才緩緩舉起那杯咖啡,就著她所喝過的杯緣,一口將它飲盡。
當唐律踏出店門並拉下鐵門鎖上時,樂芬已將車停妥在路旁等他,踩著沉重的步伐,他開門上車滑進前座,在為自已上好安全帶後,習慣性的為總是忘了這件小事的她也綁上安全帶。
夜色已深,城市流淌的星河已滅大半,唐律搖下車窗,夏夜的涼風沁進來。
「樂芬…」他猶豫地啟口,但前方驀地大亮,刺眼的車燈照耀在他們的臉龐上。
發覺對向來車逆向行駛後,樂芬十指緊攀方向盤猛然急踩煞車,車輪噪然大響,刺耳雜音如錐子般地刺進他們的耳膜,劇烈的震動開始搖撼著車身,在失控的高速下,唐律奮力地朝身旁的她伸出手,扯開嗓子大喚。
「樂芬!」
轟然巨響過後,世界再度恢復靜謐。
墜入黑暗前,她最後看見的,是他驚慌失措的臉龐。
***
緩慢張開眼瞳直視著白淨的天花板,凝視了它許久後,眼簾困惑地眨了眨,消毒藥水的氣味泛過鼻梢,片段片段殘碎的紀憶,逐漸飄掠過腦海。
刺眼的燈影、扎耳的車輪急煞聲、金屬撞擊過後扭曲異響,慢慢編織成首樂芬不熟悉的噩夜夢曲,唐律還停留在她耳際的呼喊,令她的神智倏然清醒。
無法抑止的戰栗感,自她的背脊一路爬延至她的心頭,瞠大了眼的她掙扎地想起身,不自主的冷顫令她張開了嘴,驚悚地大叫。
「唐律!」
「在,…」似乎等了她很久似的,悠悠哉哉的男音自白色隔簾傳來。
棒簾拉開的瞬間,心跳鼓噪至頂點,當他安然地出現在她面前時,她猶不太置信地急著想確定。
「你有沒有怎麼樣?」急惶的雙眼匆匆掃過他身上每一處。
「我?」唐律怔了怔,低首拉開病服,向她展示他也在醫院的原因,「這樣。」
忐忑而來的緊張、憂慮,在那一刻,突然像是跳針的唱片中斷一下。她訥訥地瞪著他,黛眉聳成兩座小山狀。
「只有這樣?!」完整無缺,不過是在胸前多了一條安全帶勒出的痕跡?
「只有這樣。」招牌微笑仍掛在他的臉上,一如往常,無波無瀾,天下無大事。
得到了他的保證後,樂芬大大吁了口氣,緊繃疼痛的心弦也和緩地松開。謝天謝地,還好他沒事…但,她垂下的眼眸,卻意外地發現不對勁之處。
樂芬不解地看著自己遭包裹固定的右手肘,以及那一截露在床單外的石膏腳,納悶的黛眉漸漸糾結而起,她試探性地動了動四肢,錯愕地察覺四肢中有兩只沒有回應,作嘔欲吐的暈眩感,也開始在她的腦際悄悄蔓延。
他是沒事!那她呢?誰來解釋一下她現在是什麼狀況?
「這是,」她以尚能活動自如的左手指了指自己,飽含懷疑的眼眸滑移至唐律的臉龐上求解。
「右臂月兌臼,左腳脛骨骨折,加上輕微腦震蕩!最起碼必須住院三天。」簡報一氣呵成。
樂芬長長的眼睫先是上下眨了眨,接著不願相信的眼瞳再左右晃了—晃,讀出她無聲質疑的唐律,卻肯定地向她點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