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中很安靜,拾階而上的每一步步音,都沉沉地回藹在靜謐的樹林里,無音握緊了葉行遠的大掌,以指尖和掌心感覺他對她的全副溫柔和耐心,發覺心中的不安漸漸被掩過了,取而代之的,是難以言喻的心安。一線陽光躲過林間的葉片映上她的臉龐,林間涼風輕吹,吹落了她頭上的紗綢,她仰首探望,在階梯盡處的晝月庵已儼然在望,她不自覺地放慢了腳下的步伐,很是希望這段階梯永遠也走不完。
兩人方進廟院,便不約而同地停下腳步,空曠無人的廟院里,一名和尚打扮的男子,肩上擔了根扁擔,擔頭的一邊懸了木制的方盤,方盤上則排滿了一塊塊白女敕的豆腐,另一邊則懸了具竹桶,桶里裝的,似乎也是豆腐。
「有事?」正擔起扁擔欲走的晴空,抬首見到他們倆,小心地再放下扁擔。
葉行遠微微眯細了一雙黑目,不作聲地瞧著這位帶發和尚,感覺某種令他難以承受的氣息,正自這名年輕和尚的身上源源不斷地散放出來,他飛快地在腦中轉想了一會後,有些明白對方的來頭。
他的面容驀地變得有些蒼白,竭力壓抑下心中所泛起的那股逃走的,鎮定下在體內胡亂四竄的妖氣,反復吐息過後,他望著對方看似無害祥和的笑,原本應是該速速離開的他勉力定下心神,直在心底掂量,隨後不久,自恃有著千年道行的他,認為自己應能挺得住一時片刻,因此他不但不離開,兩腳反而靜定在原地不動。
「我們來找人的。」葉行遠試著讓聲音听來沈穩無異,轉首問著身旁的無音,「你娘的法號叫什麼?」
「靜慈……」揪鎖著黛眉的她低低輕吐,兩眼低垂著,怎麼也沒有勇氣抬首去看向那道近在眼前的庵門。
「找靜慈?」晴空咧開了爽朗的笑容,揚起一指指點他們,「她就在里頭。」
「進去吧。」表面上風平浪靜的葉行遠輕聲催促著她。
無音猶疑地抬首,「我……」
他伸手撫了撫她的面頰,照著晴空的指示帶她來到庵門前,緩緩為她推啟沉重的庵門。
「我在這等你。」
庵門一敞,又是一個她不熟悉的世界,無音不語地望著香煙繚繞的庵內許久,忽地咬緊了唇瓣,像是下定了決心後,舉足踏進門坎內,去面對這場夙世相逢。
為她雙手合上庵門好不受打擾後,早已是箭拔弩張的葉行遠回過身來,一雙銳目直射向站在庭里的晴空,暗自在雙掌里蓄滿了力道。
「你想收我?」百年沒回人間,人間之人是愈來愈古怪了,眼前的這個和尚看來也不過二十初頭,沒想到那一身令妖不敢恭維的佛性和佛法,卻是讓他在大開眼界之余,格外擔心自身安危。
晴空莞爾地聳聳肩,「有必要嗎?」怎麼每只妖見著他後,頭一句話都是這個?
葉行遠不解地望著他那雙早已通微看透一切的眼眸。明明就知道他是只妖,卻不收他?
「看樣子她可能會在里頭待一會,我就陪陪你吧。」晴空沒多理會他在想些什麼,自顧自地彎身拾起了扁擔後,將自個兒的東西都挑來他的面前。
「你想做什麼?」在他一靠近後,以為他改變心意想收妖的葉行遠,如臨大敵地忙擺起防御的姿態。
「這麼早就上山,用過早膳了沒?」晴空忙碌地自桶里舀了一碗豆腐遞給他,「來碗豆腐墊墊肚子吧,我制的豆腐可是遠近馳名喔。」
不能否認的,葉行遠是有些錯愕,但在錯愕過後,他斂緊了眉心思索著,遲遲就是不將那碗豆腐接過來。
也知道他在擔心什麼的晴空,熱情地拉來他的手將碗塞進他的掌心里。
「你且放心地吃,無害的。」里頭除了豆腐,還是豆腐,他這個做豆腐的,不喜歡在里頭多添加不該有的東西的。
望著碗中綿密的豆腐,此刻葉行遠心中的猶疑,和方才的無音可說是差不多,不知該不該將這玩意吃下月復的他,再三地看向晴空那張擺著過度泛濫笑意的臉龐,可無論他再怎麼看,也找不出半點可讓他拒絕的害意,他遲疑地接過晴空遞來的木勺,舀了一勺豆香四溢的綿軟豆腐,張口吞咽,讓它緩緩一路滑下了喉。
「味道如何?」晴空滿心期待地問。
「不錯。」雖然是吃得一月復的不安和心驚膽跳,但他還是不得不說實話。
得到了贊賞後,晴空笑意馬上鋪滿了臉龐,二話不說地走至他的身旁坐下,一手支著臉側向他,很專心地看起他的胸膛來。
豆腐吃了一半的葉行遠不自在地瞪著他。
「看什麼?」這張笑咪咪的臉,他怎麼看就是怎麼古怪。
晴空看了半晌,才慢吞吞地伸出一指指向他的心口,「你這里的問題,似乎比剛才進去的那個大多了。」
葉行遠臉色一變,當下豆腐不吃了,悶不吭聲地把碗還給他。
晴空卻一把握住他欲縮回去的手,說得語重心長︰「若是因害怕受傷而不再愛任何人,那麼,你永遠也不會知道你錯過了什麼。」
葉行遠擰起了劍眉,「你不是和尚嗎?塵俗之事管這麼多?」
「我並沒有出家。」他搔搔發,刻意對準了他的雙目凝視起他。
看著那雙似是映照著朗朗晴空的眼,他在里頭見到了自己,那個,他一直不願想起來的自己,和那段糾擾了他許久的過去,不堪的往事……
時間無聲地在他們之間流竄,不知過了多久,葉行遠用力甩開頭,好不容易才自那雙清澈的眼眸中逃開來,在听見身後庵門里傳來了腳步聲後,他冷聲地對猶緊握著他不放的晴空開口。
「放手,她要出來了。」
晴空也很合作,放開了他收拾起碗勺,隨後,身後門扉的聲響隨即傳來,葉行遠整了整衣衫自階上站起,在轉身迎看向正欲走出庵內的她們時,不設防地倒抽了口氣。
「她……」他愕然地看著那個走在無音身後的女尼。
「噓。」晴空以一指按著唇,示意他別說出口。
心事滿月復的無音,並沒有察覺他們之間的異狀,拖著重若千金的腳步跨出門坎後,再次回首看向身後的娘親,不久,庵門逐漸關合上,再一次地讓她與她的親人斷了聯系。
猶未自心中重鎖中走出來,一陣輕快的男音忽抵她的耳底。
「相識即是有緣,這個送你。」
反應慢了一會的無音,愣愣地看著剛才那個好像賣豆腐的男子,突然來到她面前,拉起她的手塞進一支簪子,接著那支簪子馬上被趕來的葉行遠給截走,放在手心里代她反復檢視了半天,覺得沒有異狀後才又交給她。
「這是什麼?」她將它拿至面前端詳,發現這支有些類似佛家法器的銀簪上,似是刻了一些小字。
「護身符。」晴空客氣地對她一笑,「把它簪上吧。」
不知該不該接受這等來歷不明東西的她,暗自瞥了瞥葉行遠一眼,他臉上的表情沒有拒絕,也無反對的意思,只是繃緊了一張俊容。
「謝謝。」她攤開掌心收下,朝晴空欠了欠身致謝。
不待晴空回答,一心想快點離開此地的葉行遠拉著她,「咱們走。」
含笑相送的晴空,在他們兩人的身影消失在庭外時,朝身後問了問。
「這樣就可以了嗎?」
「多謝師父成全。」自庵中走出的靜慈,感謝地朝他深深一拜。
「哪里。」他緩慢地轉過身來,輕聲向她保證,「心願若是已了,那就安心上路吧,她不會有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