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年來,碧落總是來來去去,時而出現時而消失,說碧落只把這里當客棧也不為過,但無論她再怎麼提醒或是抗議,碧落永遠都是這般一派的自由,不受任何拘束。在她年幼時,生流浪的碧落也常這般把她給一人扔在家里,自個兒出門去游山玩水,即使光陰逝去,她逐漸長大,也漸漸懂得如何打發一個人的寂寞,但歲月卻不曾在碧落的身上留下痕跡,碧落仍是如十年前般地美艷動人,也一如十年前般地不負責任。
「你在生氣?」見她鼓著小臉,碧落心情愉快地湊近了她的身旁。
她撇過頭去,「沒有。」
「有沒有偷偷地擔心我?」不死心的碧落挪動位置,又再度涎著一張讓人屏息的笑臉來到她的面前。
「我已經打算把你棲身的銅鏡扔了。」暗自發火在心底的無音,干脆拾起一把濕泥抹至她的臉上。
「想我就老實說嘛,干啥別別扭扭的?」太過了解她的碧落,開心地一骨碌沖向前摟住她的頸項。
被她推倒的無音忙想掙扎,「別摟著我,我一身都是泥……」怎麼她愛摟人的習慣還是沒改呀,也不想想她的年紀有多大了。
然而碧落卻沒有動,偏過芳頰一瞬也不瞬地瞪視著她新植的花苗。
「碧落?」快被她壓扁的無音伸手推推她。
她的聲音顯的有些不自然︰「這株花苗……是打哪來的?」
「藏冬的朋友山魈贈的。」終于把她推開能夠順利喘氣的無音,坐在她的身旁掏出袖里的帕子,擦完了自己的臉上的污泥,又順道擦擦她的。
碧落一語不發,兩眼一瞬也不瞬地瞧著這株不該出現在這的花苗。
「怎麼了?」無音順著她的視線看去,不知她為何會瞧得那麼出神。
「沒什麼。」碧落霎時面色一改,漾出盈盈笑靨拉她起身,推著她一塊到屋里去洗手淨臉。
晶盈的水滴順著無音的下頷,一顆顆滴落在盛滿了清水的黃銅盆里。
回到屋里將自己一身的塵泥洗去後,無音邊擦淨臉上的水邊走向她房里,但在房門邊,她停下了腳步,倚在門扇上看著坐在妝台前梳理儀容的碧落。
她的眼神不禁變得溫柔,變得懷念,一直以來,她就很喜歡看著碧落坐在妝台前手持銅鏡勻妝,因為那感覺,就像是讓她又看見了當年娘親對鏡整妝的情景……
有時她會想,為何這些年來她會如此地忍受碧落飄忽不定的性子,而當年她又為何會接納一只鏡妖成為她的家人,或許,在下意識里,她早已將碧落視為娘親的替身,同時也是這世上惟一能夠讓她放心親近的家人。
捧著銅鏡勻妝,卻滿面心事的碧落,在外頭的夕照穿透窗欞閃映至香閨里時,不意向窗外一望,但一望之下,她錯愕地張大了水眸。
「天火……」
也瞧見窗外異狀的無音,飛快地來到窗邊,與她一同抬首仰望那些劃過天際的燦爛火星。
園中似乎有了些動靜,由無音親自新栽下的花苗,在這天火降臨的時分,正緩緩地舒展著葉瓣,開始吐露新芽。
第二章
那一日,他流下了第一滴淚。
在花朵凋零之時,他向天地起誓,若非海潮不起,不返人間。
時隔百年。
暮色襲來,大地失色四暗,惟有天際布滿通紅艷光,一道道拉長了尾巴的火星劃過天際,彷佛正熱烈宣告著破誓之日的來臨。
當眾生都紛紛抬首仰望奇景之時,有一株芍藥悄悄地伸展著枝葉,一如一名屈身的男子,正緩慢地站直了身子。
灼熱的晚風拂面,吹揚起他的發絲,幽幽蘇醒的花妖張開了雙眼,神態惺忪迷茫。
猶離散的夢魂方返身軀,四顧茫茫,不知身在何處。
星火的味道無處不在,他再次眨了眨那雙看似細長多情的眼,花了許久的時間,總算才看清了自己所身處的地方。
他怎麼又回到了人間?
種種的不解,如川水匯海地聚在他的腦中,仰首朝天頂的異象望去,他有些愕然,屈指一算,發現距離上一回他離開人間已過百年,在妖界經歷了百年的修行後,他又再次踏上了人間的土地。
歲月光景似飄蓬,一一在他的眼前浮掠而過,天火曳空而過的聲響,宛如渺遠而古老的樂音,聲聲喚醒了他的記憶。
抬指撫向頰上的傷疤,舊傷猶在,心傷仍未愈,不想追認的前塵往事也完好如初地存留在他的心底,只是經過時間的沖淡後,情傷的感覺變淡,也變得模糊且不再疼痛,彷佛昨日的一切都只是一夜急雨,天亮雨停,便悄悄蒸散不留痕跡。
他沒忘了,當年他放棄為人,並在返回妖界時立下重誓不返人間,豈知,今日一場天外飛來的天火,竟造成國土焦焚、海潮不起,非但破了他的誓,還讓他再度經由人類的雙手再次被種出來。
但,是誰將他再次種出來的呢?
記得上回離開人間前,他將自己的肉身交給了藏冬與山魈保管,他們承諾過,在他的元神離開後,會小心地收留他的肉身,不再讓他輕易地重回人間重蹈覆轍,可他們怎會沒經過他的同意,私下將他的肉身交給人類再次將他植出?這是誰授意的?
無法避免地,心下再次涌起了一股熟悉的沖動,他伸手緊按著雙腿,極力想克制這股奔尋而去的意念,上一回的教訓雖是記憶猶新,可冥冥中就是有股力量,令他不由自主地受到牽引,又再一次地,不受控制地想去尋找他新的主人。
動抑不動?尋或不尋?
懊在人間繼續留戀一回嗎?該再給自己一次機會嗎?
矛盾似一盆悶火,在心底隱密地燃燒。
懊是飛蛾撲火,抑或摒棄愛恨牽念?猶疑一前一後地拉扯他,在他猶不知該如何抉擇之際,他的雙腿已有自己的意志,不受主人所控地踏出了花海,再一次地把前生的痛藏在心底,邁開了腳步,鼓起勇氣前去尋他的今世,去尋找那名命定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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眉間有些涼意,緩緩地,順著眉骨游走,經過眉心,走過閉合的眼簾,路經如羽扇般的眼睫小心輕觸,再橫過鼻梁來到另一邊。
這種感觸像指尖,但它冰涼涼的,似夜間滑過山澗的幽泉。
躺在睡榻上的無音睜不開眼,半夢半醒間,她確實地感覺到有一只手在撫模她的臉龐。
開始時,她著實被嚇了一跳,但它動作是那麼溫柔輕緩,令她不由得漸漸地緩下戒心,在察覺它只是來回地撫著她,並無其它舉措,她放松了緊繃的身軀,任它在她的面龐上自在徘徊。
像是極有耐心似的,它遍走過她的每一寸容顏,不過多久,宛如暗中牽引著般,指尖開始隨著她不耐的心緒游走,落在她希望被踫觸到的唇上,沿著唇線細細描繪,再走過微尖的下頷來到白皙的頸間。
她的呼吸逐漸急促起來,掙扎欲醒,試著張目,怎奈猶是動彈不得,當指尖迤邐而下,覆在胸前的錦被不再妥貼地蓋在她的身上時,睡衫的領口被揭開了一道縫,指尖清涼的觸感印上她的胸口,她如遭針刺,全身緊張,心不受制地狂跳起來,指尖來到她頸脈,透過粉膚感受著她急速奔竄而過的血液。
在那屏息的一刻,閉目的她忽然在無盡的黑暗中見著一絲光影,熟悉的香氣似糾索的鬼魅纏上她,眼前驀然大亮,迎面而來的粉色紗簾遭風兒吹開,清風徐來,一座沐浴在淒清暮色下的悠古小城,幽幽出現在她的面前。